自古来慈不掌兵,来护儿能执掌大军,自然不是妇人之仁的人物。只不过今晚这件事太过冤枉让他心中郁结难舒,自己明明做对了一切,为何还是变成眼下这副模样?明明可以在反掌之间就诛灭乱军,怎会让战事变得这般不力?处境变得这般艰难?
来护儿领兵多年素有将略,防范不可谓不周密。怎奈其空有兵权在手,进不能先发制人擒杀反贼元凶,退不能带兵回转江都驻守城池。只能等着圣旨或是兵符到来,才能有所动作。这些良策无从施展,只能以最笨的办法应对,三军严阵以待随时准备出征。可是从白天直等到日落,非但没能等来讨贼旨意或是帝王信物,反倒是等来了乱军人马。
在此期间,来护儿派了数十名亲兵前往江都送信告急甚至带了自己亲笔血书为凭,希望朝内诸公能帮助自己劝说圣上。可惜这番苦心尽付流水,自己的告急没得到任何回应。不但未曾得到圣旨,就连那些亲兵也如泥牛入海再无音信。
便是再愚顽之人,也能感觉出这里面藏有玄机,何况来护儿老于世故,更是猜到城中只怕已然生出变乱。可惜身为武人,他所能做的事情不多。杨广疑心本来就重,近来越发喜怒无常行事更是让人无法捉摸。文臣还可冒险进谏,靠着多年功劳乃至帝王圣眷或可保全首领。手握兵权的大将若是擅自做主,没有圣旨就带兵回去勤王,必然祸连宗族。
在此死战还有一线生机,纵然战死也可落个忠臣名号。若是带兵回城,不但性命不保还要被定为乱臣贼子。权衡再三之下,来护儿只能对江都城内种种蹊跷装聋作哑,带领全部兵马在此死战。
他也知道,这等处置并非良策。不止是贻误战机,于士气的摧折更为严重。这些江淮骁果白日便着甲列阵,等到夜晚也不见任何军令下达,难免心生疑惑,不知主将是何等心思,更不知道天子是何等想法。
天威难测,遇到这么一位率性而为不按常理行事的天子,就更让人不知如何自处。自家为了守护大隋基业拼死拼活,却不一定能得到封赏,说不定还会被当作叛贼。一旦有了这等心思,军将便没了斗志,再如何了得的好汉,都不免失去几分精神。
不识兵机的外行人想来,军汉心思无关紧要,左右不影响厮杀就是。但是带兵老将都知道,军将终归是人不是傀儡泥偶,心思变化自然会影响战阵。哪怕是靠着一股血勇或是仇恨可以拼力厮杀,可是身上的气力临阵的反应,都逊色于平日,彼此之间的配合更是生疏。被称为精锐的弩手今晚表现如此失色,便是受士气的影响,未能发挥出自己全部本事,让战阵从一开始就变得对南军不利。
若是以主将本领论,司马德勘根本不配做来护儿的对手。不管是临阵指挥还是军令传递,司马德勘和来护儿之间都差着一大截。然而北军在兵力上的巨大优势以及战场的选择,都让这些差距变得无关紧要。南人善舟北人善骑,野战交锋本就是北军占优势,兵马数量北军也远胜于南军,来护儿再如何指挥有方,捉襟见肘的兵力以及狭窄的战场还是让他无从施展手段。
乱军既是为求活,更是为了回家。司马德勘已经许诺,只要将天子身边奸邪斩杀一空,便会带领大军渡江北返,让儿郎们回乡与家人团聚。江都城内存放的大笔财帛,便是三军犒赏。有了这些财货,人人都可过上好日子,不必继续在军营卖命。
不管是为了回乡过日子,还是为了不死与鸩酒,哪怕是为了到北方就食,都足以让北军豁出性命死战。眼看着前方袍泽倒下,后面的兵马依旧不为所动,继续鼓足勇力冲阵厮杀。相反南军更多是为了保命或是往日仇怨而战,初时靠着血勇还能支撑,时间一久便渐渐感觉自家气空力尽,身上铠甲手中兵器格外沉重,动作越来越缓慢笨拙,很快便被对手斩杀当场。
不管军心还是气力,南军都已经处于谷底,之所以还能勉力支持,便是因为来整的存在。一位本领惊人的斗将存在,于己方士气确实大有助益。这位个性率直毫无歹念的勇猛少年,并没有父亲那么多心思,也不曾考虑战阵的结果如何。于他而言,圣旨军令便是一切,既然圣人和父亲都让自己守在此地抵抗叛军,那便放手厮杀就是。只要有一口气,便要去杀敌,直到自己战死为止。生固然是好,死也没什么大不了。
之前他一记投矛杀死敌将振奋士气,又将剩余四枚短矛掷出,随后便抄起刀盾朝着乱军冲去。高大健硕如同天神般的身躯,如同一块被霹雳车投出的巨石,直接砸到乱军阵中,几名当路乱军登时被他砸翻在地。
不容敌兵摆开阵势围攻,来整已经起身,手中大盾前撞,顶开两名挡路兵士。手中宝刀横扫千军,三名乱军咽喉处飙出血箭,死尸随之后仰倒下。不容其余乱军列阵围攻,来整的亲兵已然列阵杀到,随着自家主将向前突进。
来整平日里性情憨厚爽直并无心机,更不会用计骗人。但是在战场上,他并不缺乏武人应有的谋略与见识,更不会一味凭借勇武横冲直撞。来护儿戎马半生战阵经验何等丰富,自然不会忽略对于子弟的教导,对于战场上的诸般门道早已悉数传授给自家子弟。来整又是上过战场,知道战阵是怎么一回事的主,自然不会胡乱逞英雄。
单骑冲阵不过是幌子,也是为了振奋士气所用的手段。一旦得手,自家亲兵便会跟上来,保护主将冲锋。来整只需要对付面前的敌人即可,身后、身侧的兵器自有部下代为遮护,这就方便了他施展武艺。
虽说来整并未骑马,可是他生就力大无穷,身穿重甲依旧可以健步如飞,施展武艺也不受影响。持刀矛的军汉对上这么个被重甲包裹的敌手,实在拿不出多少办法。自家的兵器砍到对方身上并无多少作用,自己中招便要丧命,这种厮杀本就处于下风。
何况来整武艺高强力大无穷,这些骁果军没几人是他对手,眼下这种情况下交手更是如同送死。眼看来整如同削瓜切菜一般斩杀敌手如入无人之境,一旦北军大队人马试图包围,他又带领亲兵从容撤退另外寻机突破,南军的士气也陡然为之一振。即便不能反败为胜,却也可以维持住军阵不至于彻底崩解。
来护儿能支持到现在,便是靠着来整舍命拼杀生生拖住敌人的脚步。不过来整总归也是血肉之躯,不可能始终交战,厮杀一阵便要退回休息。眼看儿子满身血污,身旁亲兵更是死伤过半,来护儿心中也不免一阵酸楚。自家为大隋鞠躬尽瘁,难道真的要把儿子也陷在此地?
他看看来整道:“六郎,稍后这一阵交给为父,你带兵回江都护驾要紧。”
来整大口喝了几口水,随后将水囊向旁一甩,摇头道:“大人恕孩儿不孝,不能听令。此时若是走了,今后还有什么面目见人?大人不必担心,不过是些酒囊饭袋,还奈何不了孩儿!待孩儿取了敌军主将首级,现在大人面前!”
说话间他一手提刀一手提盾,便要再行冲杀一番,可是就在此时,后军却是一阵混乱,喧嚣呐喊声中,有一个名字传入来整耳中:宇文承基杀来了!
第七百一十八章 屠龙(八十三)
江淮骁果兵力本就远逊于北军,野战厮杀更非其所长。原本赖以为傲的弓弩,未能发挥威力便陷入乱战之中,于来护儿而言处境更加不利。本就是以寡敌众又失去先机无法先发制人,便只能以拖待变。按照来护儿的想法,便是以自己的用兵手腕加上这几千江淮子弟性命,不惜一切代价设法把战局维持下去。坚持到次日天明又或是江都城内有圣旨送到,只要乱军士气瓦解自己再行组织反击,或有希望令其不战自溃。再不然就是舍出一己性命,为圣人争取一线生机,至少可以离开江都不至于落入乱军手中。以此等心思迎敌,用兵自然以谨慎为重,生怕防线有疏漏为叛军击破。尤其进入两军白刃之后,彼此之间纯粹以力相搏,江淮军处境更加不利。饶是来六郎勇冠三军,奋不顾身带兵反击,依旧无法从大势上逆转局面。来护儿再怎么善于用兵,这时也没有回天神力,只能把兵马不断地投入前线填补空缺,拼力维持阵线完整。这等处境之下,来护儿手上自然拿不出太多机动兵力随时听令行事,更无力防范四面八方。再者说来在来护儿看来也没有这个必要。乱军自江都东城方向杀向江都,自己只要牢牢守住咽喉要路不让敌军冲过也就是了,其他并不需要在意提防。
这支自背后杀来的精兵超出来护儿预料,于江淮子弟而言,更是一场塌天大祸。这倒也不怪来护儿,他手上的本钱太少,不可能把兵马浪费在无用之处。在他看来江都城内虽有不测发生,可是终归有天子坐镇,部下既有武装殿脚以及值宿骁果,更有沈光和给使营以供驱策。就凭城里那些关陇世家和他们手下的部曲,根本不可能翻天。只要自己这里能挡住乱军,江都城内便万无一失。不管他还是其部下军汉,都没有想到真的会有一支人马自背后杀来,更没想到带兵主将居然是宇文承基。宇文家策动谋反之事乃是绝密,包括来护儿在内都不曾知情更别说这些军汉。哪怕北军已经谋反,这些兵士依旧认为宇文承基这等好汉必然是大隋忠良,不少人甚至指望着承基早点带兵赶来平叛,不想等来的却是煞星。宇文承基所部人马约两百人,全军披挂整齐人人有马,虽然比不上那些重甲铁骑,却也不是寻常步兵可比。江南之地不利战马驰骋,不过这块交战区域地势平坦四周也没有水泽环绕之所,骑兵勉强可以放马冲锋。即便不如北地平原往来驱驰便利,也足以让南军遭殃。这些甲骑不是朝廷正军,但不管是衣甲兵器还是所乘骑的脚力,比起普通骁果军尤胜一筹。士兵来源、操练方法也和骁果差相仿佛,其战力自然不容小觑,就算和骁果甲骑相杀,胜负之数亦在五五。更何况现在指挥这支人马的乃是宇文承基,由他担任箭头的队伍,如同一柄锋利无匹的宝刀,轻松刺入江淮骁果的后军之中。
全无防范的江淮军来不及做出反应,便被疾冲而至的甲骑撞得七零八落。一些军将甚至以为承基是来助战,直到槊锋贯透前胸才意识到,对方不但不是救星反倒是阎王。
这个时代依旧是骑兵的时代,没有预先布置好拒马、也没有列摆长矛阵的步兵,本来就不具备对抗甲骑的能力。加上猝不及防,自然难免吃亏。战马在军阵中横冲直撞,将全无防范的步兵撞得七零八落。不同于玄甲骑的墙阵,呈散阵冲锋的宇文甲骑,脚力之间都保持着距离,方便骑士挥手砍杀,不至于彼此影响干扰。这些甲骑先是将手中长矛狠狠搠向步兵的身体,在矛杆爆裂之前连忙松开了手,接着拔出直刀催动战马开始向着江淮兵马践踏而去。在骑士的驾驭下,训练精熟的战马人立而起,抬起硕大铁蹄随后重重拍落,不少江淮骁果便这么丧了性命或是失去战力。在眼下的战场上,当场被刀枪杀死的人并不算太多,最主要的伤亡来自于伤员。毕竟郎中和药草数量有限,军中贵人、上将受伤还可勉强救治,普通军卒就只能听天由命。对于兵士而言,受了伤便只能看自家命数,能否挺得过去都是老天做主。是以铁蹄践踏之下即便侥幸不死,起码也是残废,于这等战场上与死也没什么分别。骑兵手中直刀左右挥舞,杀人如同收割庄稼般随意。饶是江淮子弟这等精锐,全无防范之下仓促应战同样无法颉颃。只能任由骑兵将自家军阵踩得七零八落,以自己和袍泽的血肉以膏锋刃。
以步敌骑必结阵而战,可是全无防范的江淮军此时根本无暇列阵。哪怕少数军将想要召集部下结阵抵抗,也会被承基冲到面前一槊结果性命。人无头不走,本就没有防范,这时更没有人站出来振臂一呼节制三军,大队人马更是成了一盘散沙,只能任由敌骑在军中随意冲杀。比起这支骑兵直接杀伤,其对于士气的打击更为可观。江淮军本就因迟迟不见圣旨,不知江都城内情形更不知自己到底是王师还是叛军而心存疑虑,如今再被承基带着甲骑随意屠戮,心中的畏惧之意更盛。之前支撑全军舍命拼杀的血勇,此时已所剩无几,这些江淮健儿本也是万中选一的豪用之士,可是此时他们的胆魄却已消散,大部人马心思从拼死杀敌变成了设法求生。几面战旗被胡乱扔在地上,执旗的兵士本是军中胆大有力的壮士,居然扔下战旗发力狂奔。虽然这等人不多,也不足以动摇全军士气,可是于江淮子弟而言,这等事还是第一次发生。
来护儿立在马上把这一切看得一清二楚,只觉得头阵阵眩晕险些坠落马下。
这便是斗将的手段!他很清楚,自家兵马哪怕是仓促应战,也不至于如此不济。之所以今晚这般狼狈,其中关键便在于承基。如果是在正常的战场上,哪怕承基再怎么勇武也总归是一人。大军列开阵势乱箭齐发,他就算有三头六臂也难以冲破军阵。可是今晚军心涣散于先,被承基偷袭破阵于后,被他捡了个天大便宜。如今其撞阵成功,便轮到自己的兵马遭殃。普通军将根本不足以遏其锋芒,就算是想要稍微阻挡承基的冲锋也全无可能。眼看其靠着快马大槊横冲直撞无人可制,饶是自己再能用兵,也来不及分兵布阵将其结果。就在此时,来护儿的脸色陡然一变。他用兵有方战阵经验丰富,此时已然发觉承基用心。其并非靠着勇猛胡冲乱打,而是自有盘算。其冲锋的方向正是自己所在,看来是惦记上自己的首级。诚然骑兵之于步兵有着绝对的优势,不过兵无定势水无长形,骑兵对上步兵也不代表必然能胜。骑兵之利在于速,往来奔驰战守随心,进攻时固然如同摧枯拉朽,撤退时也快如闪电可以从容离去。步兵失去先机,自然只能处处受制。反之,一旦骑兵贪功心切陷入步兵军阵之内,失去了赖以为傲的速度,便会很容易陷入人海围攻导致覆灭。且宇文承基这支人马总数不过两百,和江淮骁果兵力差距悬殊,不管骑兵再如何骁勇,都不可能战胜这等数量的对手。
论及用兵手段,来护儿更是远在承基之上,别看眼下军心大乱。只要稍等片刻来护儿便能整肃人马恢复指挥,到时候倒霉的便是承基和他手下的人马。从常理看,承基此时就该和来整方才一样,占了便宜就带领部下突围撤退,再寻找破绽发起突袭。哪怕不再带领铁骑撞阵,只要这支骑兵在手,就能让江淮步军如芒刺在背,无法全力以赴。这是兵法正道,也是骑将对付步兵的常用手段。然则宇文承基这时并没有收兵打算,反倒是带领骑兵一路突击,向着自己所在的中军猛冲而去。
竖子欺人太甚!来护儿心中无名火起,瞬间撞到顶梁。万马军中取主将首级,确实可一击定乾坤!但是这等事又哪里是那么好做的?且不说沿途兵马阻截,单是自己父子的武艺,又岂会任人宰割?到时候自家亲兵乱刀齐发,还怕不斩杀了他?若不是自己年岁略大加上这几年身体欠佳,一身本领大不如前,来护儿这时早已经催马上前,让承基看看自己的厉害。可是如今年老力衰,无法再像年轻人一般斗勇,只好朝刚刚放下水囊的来整道:“六郎,眼下还能厮杀?”
“大人放心,孩儿这就把承基的人头取来!”
来整一声大喝,随后将腰刀归鞘,从身边接过一条长矛,带着自己的亲兵迎着宇文承基的人马直冲而去。马上承基马下来整,这对冤家在江都城内交手已经不止一次。由于比并的本领不同,因此互有胜负。来整始终不认为承基本领真的强过自己,只不过比武和厮杀总归是两回事,两人都有留手,无法分出高下罢了。对来整而言今晚正好是个好机会,既可以放手厮杀,又能和承基真正决一死战,也好让人知道谁才是骁果军中第一人。今晚既分胜负,更分生死!
第七百一十九章 屠龙(八十四)
战马昂头嘶鸣肆意驰骋,骑士挥舞直刀肆意挥砍,随着刀身甩动,时不时有便血光迸现尸体倒地。这些江淮骁果虽然也是万中选一的壮士,可是未曾结阵的情况下,仅凭一己之力想要硬抗骑兵依旧力不从心。当然,这些骑兵也并非不死之躯。随着越来越接近来护儿所在众军,其面临的阻力也就越来越强,有骑兵被打落马下或是战马哀鸣着倒地。但是这支由承基担任箭头的铁骑已经杀红了眼,袍泽的阵亡以及周边局势已经无法动摇他们的信心,战死者只能算是自己倒霉,活着的人依旧相信自己天下无敌,战马速度有增无减,手中兵器用力挥舞保持着一往无前的态势猛冲猛打。凭借一支精锐撞阵,在万马军中杀敌军主将令对手大军不战自溃这种事说易行难,无数次战斗中能成功实现的不过凤毛麟角,大多数结果都是孤军深入全军覆没,英雄豪杰也只能空自含恨。其中原因也不难想,哪怕是冲锋之前已经明确敌将所在,可是真杀到了军阵之中就是另一回事。四面八方敌兵如潮刀枪如林,再怎么胆大心雄,面对这种情况也难免心生动摇,之前认准的方向也很容易在战斗中迷失。随着己方死伤加巨冲锋变得越来越困难,那股冲阵锐气很快就会消散殆尽,剩下的只有败亡而已。如果没有承基带队,这支甲骑的命运也注定如此。可是如今有这位顶尖斗将领兵,情形就全然不同。这些甲骑本就是宇文家部曲对将主忠心耿耿,又见主将神勇绝伦。不足百人的步兵阵只要被他撞进去,用不了多久就能捅个对穿,除了身上、马上多出些血污外再无伤损,反倒是步兵波分浪裂伤亡惨重,这些部曲的胆略也就越来越足壮。身为武人本就仰慕强者,见贤思齐更非文士独有。承基的神勇成功激起了这些部曲的血性,让他们认定自己也是和主将一样的豪杰。身上的伤痛又或是袍泽的阵亡,非但未能让他们心生畏惧,反倒是觉得格外兴奋。身上的些许痛楚在此时变得就像是醇酒一般,只会令人觉得畅快。乃至有些甲骑明明身上带了几处箭创又或是伤痕累累,精神反倒是越发健旺,口内大声呼喝,手中直刀也抡得越来越疾。于一支军队而言,一旦军将兵卒都进入这种状态,这支人马便成了真正的“神兵”。哪怕是以一敌十,也有必胜的把握。主将只要能维持住这股锐气,保证部下得士气不泄冲锋的脚步不停,就能把部下的力量发挥到极致,神挡杀神佛挡杀佛!承基论及用兵之能不及来护儿,但是作为宇文家长子又是从小栽培的斗将,他并非一勇匹夫亦有将兵之能,单以带兵手段论,也算是当今天下一等骑将。知道想要维持这股士气,斩杀来家父子,便只有一条路走:向前!向前!堪堪结成阵势的步兵还来不及做出抵抗,就被承基率领的铁骑踏碎军阵。为首主将直到被承基的马槊穿透小腹高高挑起,眼神中依旧充满疑惑,不相信这位骁果豪杰宇文家郎君,为何会和叛军同流合污对自己动手。承基自然没兴趣为其解惑,大槊随意地甩动,死尸已经砸向一旁的江淮军。承基的战马速度有增无减,拦在路上的步兵不是被承基舞槊打杀就是被战马撞飞出去。承基的眼神冷漠如冰,配上满身血污,俨然是逃出地府来到人间作恶的妖魔。身后的部曲见主将如此神勇,也就越发兴奋,一部分人口内高声呼喝,效法着塞外胡骑的模样,靠大叫怪号振奋士气震慑人心。一个个军阵被踏破、粉碎,江淮兵马虽多却组织不起有效反抗,没法遏制对手的速度。被冲散的步兵为军将吆喝着重新集结于战旗之下,却发现敌人的速度太快,想要追上去厮杀却怎么也追不上。不管是杀敌还是保护主将都有心无力。在拼命追逐的同时,那些江淮军将心中都是一个念头:六郎何在?快快带兵挡上一挡,只要能让他们稍作停顿,就能杀光这些贼人。不同于自己那些已然陷入癫狂的部下,承基很清楚自己在弄险。自家甲骑虽然善战,也不是这般用法。就算成功取下来护儿人头,他们也难免死伤惨重。若是稍有不慎,更可能全军覆没,就算是自己也未必能杀出重围。部下只当自己有必胜把握,却不知自己只不过是对生死已经看淡,压根没在乎过性命或是伤亡。自己堂堂顶天立地男儿汉,理应做忠臣孝子,靠一身本领立下不世战功,讨平各路烽烟,再提一旅精骑攻打突厥,封狼居胥扫荡胡尘,于青史留名,做大隋的霍骠姚!就算是战死沙场,也不枉此生!可是这一切都注定成为泡影,自己的父亲做了乱臣,自己又怎能不为贼子?要么不忠,要么不孝,若是战死于此,反倒是可以落个忠孝两全。是以承基撞阵之时势不可挡,更是选了最为凶险的夺帅斩将之法对付来护儿,部下只当他有必胜把握,只有他自己知道不过是没把性命当一回事而已。从一开始他就没想过采用常规战法与来护儿周旋,不光是为了解脱,也是为了和徐乐对决。这是今晚自己唯一还有所期待的事,如果能死在那位乐郎君手中,或许也不枉此生。再说自己前者战败之后勤学苦练,为的就是和徐乐再分高下,自然不能放过机会。哪怕就为了这份心愿,自己也得速战速决,不是自己死就是来家父子亡。
来了!自己今晚的第一个对手,终于出现了。就在承基距离来护儿越来越近的当口,猛然间听到一声大喝,随后一支长矛凌空飞来直取自己的前胸。不用看人,承基也知道投矛者的身份。江都城内豪杰虽多,投矛有如此威力者也只有来整一人。
那混账东西,终于来了?承基对于来整看法不错,甚至隐隐还有些羡慕。同为将门子弟,来整就只需要考虑厮杀战阵,不用顾及其他。与来整相比,自己实在太过辛苦。不过这等腌臜的所在,并不适合来整那种心思纯粹的汉子,既然如此,就让自己亲手送他归西,也算是自己的一番心意。
就在此时,来整已经带领着自己部下亲兵迎上了宇文承基的人马,两支兵马如同两股怒潮迎头对撞,浪花四溅、血光弥漫!骁果军汉都知道马上承基马下六郎的名号,再加上来整那如同天神般的体魄,不少人心中猜测,觉得来整这种莽汉多半不善马战。只有熟悉来整的人才知道,其马上本领比起步下的本事只强不弱。身为将门子弟又是军中斗将,又怎能不善马战?只不过来护儿知道,自己儿子马上本领不如承基,江淮军又需要一个足够出色的斗将颉颃关中将门鼓舞人心,是以让儿子苦练步下本事,以马上步下之分形成军中双雄并立局面。今晚生死相搏,来整自然不敢像平日一般托大,两个头等斗将厮杀,容不得半点马虎。兵器是否合用,体力消耗多寡,都可能影响结果乃至性命。若是一路跑到承基面前,自己的体力先要消耗几分,久战之下必然吃亏。哪怕江淮军中马匹再怎么匮乏,来整都不会缺了脚力。此刻他胯下骑的正是自己最为喜欢的一匹乌骓宝马,其神骏之处丝毫不亚于承基、沈光所乘骑的天马。一手持盾牌一手持长矛,身后还有两名亲兵奉矛以待,随时准备将矛递给主将供其投掷。来整的投矛手段厉害,加上他那身惊人膂力,便是斗将也不敢等闲视之。投向承基那支矛也用足了气力,其势如同雷霆一般势不可挡。可是只见承基只是略一闪身伸手一抄,就将长矛抓在手中。随着他的一抓,这长矛的矛杆发出一声爆响,从中爆裂开来。
空中金风呼啸,就在承基接住这支长矛的同时,又有两支长矛呼啸而至!一取面门,一取胸腹,速度和力道竟是一支胜过一支!来整也没指望只靠一支矛就击杀承基,因此一出手便使出了自己最为得意的本领“阳关三叠”!能在马上一口气连掷三支长矛的,放眼江都怕也找不出第二个。而且三支矛既快且准,力道又大得惊人,其威力足以令名将授首。来整将这份本事视为看家绝招,等闲不肯施展。每次用出,必然能成功将对手击杀,承基本领再高,也难逃一死!空中几声金铁交鸣以及木杆爆裂声响起,承基单手挥马槊,上下拨扫,两支夺命长矛被生生打飞,矛杆在空中炸开化作无数碎屑。这一记夺命杀招,被他从容化解。承基手中那半截断矛被他随手调转朝着来整掷去,口内一声冷哼:“雕虫小技!”来整赖以克敌的绝技被对手如此轻松化解,心中不由得一阵惊慌。宇文承基的手段几时变得这般厉害?今晚的他似乎和以往大为不同,朝自己冲来的到底是承基,还是妖魔?
第七百二十章 屠龙(八十五)
战阵之上并不会给人太多时间思忖,宇文承基化解来整的阳关三叠之后,战马一声咆哮,向着来整所在疾冲而至。与普通斗将不同,来整并不喜欢用马槊。其步下惯用刀盾,在马上则改刀为矛,一手持盾一手持矛厮杀。矛杆脆硬易折,不如马槊合手,也不利于久战。不过来整自有办法,其临阵时身边亲随必备多根长矛,以为来整更易使用。再者他自己更练就徒手夺长兵的独特手段,若是遇到本领出色的斗将,便以大盾护体长矛攻敌,一旦长矛断折更换不利,便用徒手夺兵的本事出其不意夺下对手兵器再行伤人。单以夺兵的本领论,来整自问比承基只强不弱,两军阵前百发百中,不知多少豪杰勇士就折在他这手本领之下。所谓不畏官军十万众,只怕荣公第六郎,这等名号自然不是侥幸所致,更不是怕死之徒。
哪怕承基今日给自己的感觉与往日大不相同,更是信手就破了自己的绝招,来整也不曾畏惧,反倒是激发了斗将的血性,催动坐骑迎着承基冲去!两骑快马各自承载着自家军队的希望冲向对方,今晚江都城外这场厮杀牵扯的兵马多达数万,可是真正决定这场战争胜负的,却是眼下这两位猛将。若是宇文承基败亡,来整挟此余勇便能尽诛其部下甲骑转败为胜,来护儿即便不能彻底逆转局面,凭借其名将手段也能继续维持不败让战局拖延到天亮。反之若是承基胜出,江淮军队本就即将低迷的士气便会全面崩解,接下来就是北军追亡逐北随意杀戮的时间。到了那时候,就算来护儿有孙、吴之才,也不可能力挽狂澜。是以这两人的对决并非一场普通的斗将厮杀或是意气之争,而是关乎着自家身家性命乃至全军存亡的征战。哪怕是存有求死之心的宇文承基,此时也集中全部精神,死死盯着自己的对手。自己不怕死,却也不会主动寻死,更不会通过这种方式成全六郎勇名。他要是想杀自己,就得拿出足够的手段,否则就得交出性命。此事无关私交亦无关各自的立场,纯粹是斗将的尊严所致,谁如果在这种交战中有所留手,不但是对自己性命视如儿戏,也对不起自己的对手。来整素来以为人憨厚并无心机闻名,不拘敌友都知道来六郎是个没有城府的好汉,若有龃龉便拳脚相向大打出手,绝不会背后设计害人,也不会耍弄阴谋诡计。不过能在沙场上闯出偌大名头的斗将,自然不会真的毫无城府如同童稚。他不喜欢以阴谋诡计谗害他人,不代表在沙场上不会使用计谋。尤其是在捉对厮杀时,来整的谋略半点不缺,反倒是总有些奇思妙想,并靠着这些谋略克敌制胜,今日亦是如此。他很清楚,论马上本领自己不及承基,从方才其化解自己的绝技也能看出端倪。若是按照正常方式厮杀,自己难免吃亏,想要取胜就只有一个办法:把战场选在对自己最有利的地方:步下。马上承基马下来整,这是所有骁果军都知道的事。不管这里面有多少人为的因素,至少有一点来整可以确信,在马下打斗的话,承基未必就能胜过自己。之前两人几次比试,步下较量中承基从没占过便宜,这便是自己的机会。想要将承基这种大将打落马下自然不是易事,不过来整有这个自信可以办到。身为袍泽,承基见过自己徒手夺槊的本事,或许会加以提防。加上承基本人也是徒手夺槊好手,自己用出这手段未必有便宜。不过自己还练有另一手绝技,从不曾在人前施展,除了自己的父亲便没人见过。承基不曾见过也就难以提防,施展出来必可一击奏功。这门绝技便是在马上飞身扑击,和对手一起落马进入肉搏。身为上将满身甲胄其分量非比寻常,若是未曾防范之下落马,光是想站起来都不是容易事更别说厮杀。哪怕再如何了得的汉子从奔马身上摔落,再撞得七荤八素头晕眼花,一身本领都要打几分折扣。相反这时候谁事先有准备,谁便多几分胜算。来整练这门本事,就是为了对付承基。身为斗将来整也有自己的傲气,自然不希望一辈子被承基压在头上,也想过无数战胜承基的办法。但是他也得承认,要想胜过承基绝不是容易事,最为稳妥的便是用这种手段来护儿发现儿子的心思之后并未加以阻止,反倒是鼓励儿子操练,更是把自己的战阵心得予以传授,让来整能把这手本领练得更好,确保百发百中。来护儿早已经过了好勇斗狠的年岁,更不是个好斗之人,之所以如此,便是为了对付承基。南北两军迟早会爆发冲突,先让儿子练好本事,便可出其不意擒杀北军第一大将,保证南军立于不败之地。这份心思虽然不可为人所知更算不上道理,却是武人于乱世存身之道。为防走漏风声,来护儿特意叮嘱过来整,除非生死相搏,否则绝不能把这手本领施展出来,来整于父亲的话自是听从,是以江都城内只有来护儿知道六郎有这份本领,之所以敢让来整抵挡承基,也是有这番考量。二马接近,双方的长兵都可以伤到对手,这便是到了见分晓的时候。三军乱战刀枪齐舞喊杀震天,大队人马或忙着杀人或忙着保命,很少有人顾得上观看周围情形。但是承基与来整的交战,还是吸引了大批武人的目光,宇文承基麾下的甲骑以及附近的江淮骁果全都暂时停止杀戮,全都看着这两员斗将如何厮杀。到了此时自是不必言语亦没有交谈必要,手中的武器便是自己最好的言辞。来整一手盾牌护体,另一只手中长矛疾刺承基面门,宇文承基则将手中马槊朝着来整矛杆用力砸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