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母亲快死了,沉凌秋才知道,原来她的父亲还健在。
不但健在,还活得十分风光,偶尔能上财经频道露脸的那种。
获知这个消息,沉凌秋第一个念头不是“太好了我亲爹居然这么有钱”,而是沉燕太可悲了,真的。
从她记事起,沉燕就是一个温和到软弱的女人。乡上农闲过后的妇人们无所事事,总爱探究“燕妮肚里的孩子究竟是谁的?”这个在她们之间经久不衰的话题。有说是被村里老鳏夫强迫的,有说是去镇上赶集跟学海书店里皮肤白白的店员看对眼生的,还有说是和林远峰司机勾搭……所有当年曾被林远峰邀请去县里最好的酒店做客的沉家沟人都对那辆气派的豪车记忆犹新,它穿越数千公里的风沙来到这座偏僻的西南小城,却依旧不惹尘埃、锃光瓦亮,像个聚光灯似的,吸引着林家寨和沉家沟全体客人的目光。那辆车上的男人,老板林远峰相貌堂堂自不必说,连司机都是那么周正体面,朝他们一笑,在场起码一半的大姑娘小媳妇心脏都不禁扑通乱跳起来……
想到这里,就有农妇不无嫉妒地摇头否认:“不会是那司机,司机怎么看得上她?……”
同伴停下剥玉米的手,笑嘻嘻反问:“看不上她,看得上你啊?你不怕被你家沉大听见,把你揍得3天3夜下不来床?”
农妇啐她一口,道:“总之不可能是司机!燕妮有什么好的?那脸白的、人瘦的跟痨病鬼似的,风轻轻一刮就能滚三里地!长得那么一般,除了那老鳏夫和书店里的娘娘腔,谁还看得上?”
出于共有的嫉妒心,在场女人无不点头附和。其实沉燕是方圆几个村的男人公认的漂亮,黑黑的头发,雪白的皮肤,红红的嘴唇,细到一掌可握的腰,和虽然瘦依旧鼓囊囊的胸脯……男人们远远看见沉燕,就跟狗见了骨头,哈喇子恨不得能淌一里地。
这就是沉燕成为十里八乡女人头号公敌的首要原因。
想起自家男人曾在梦中喊过沉燕,又一个农妇尖酸开口:“真不要脸,成天妖里妖气的,勾完这个勾那个,还没结婚就被搞大了肚子,真替她坟包里的爹妈寒心……”
沉燕是沉家爹妈收养的,严格来说不算沉家沟人,这也是她不受待见的第二重原因。
农妇话音刚落,沉燕挺着大肚子,背着一篓猪草从田埂颤巍巍晃过来了。她才刚拒绝了一个异性殷勤的主动帮助,又马上听见同村女人对她的不实指控,心中难受。
可她不是舌战群儒的诸葛亮,只是一个念到初中、无法完整表达心中所思所想的无知村姑。她能做的,只有缩着肩、低着头,努力装作没有听到,面上毫无异色地自她们身边经过。
这样的场景,后来还上演过无数遍,只不过背景换成了农忙的田间地头,洗衣的河边,赶集喧嚷的街头,烟雾缭绕的麻将馆……
只她不再是一个行动不便的大肚婆,而是动作轻灵地怀抱着一个女婴,然后那个女婴渐渐能竖着站在她怀中,圆乎乎的脑袋好奇地枕着她的肩,大眼睛滴溜溜好奇地张望这个世界,瞳仁里蕴着一汪浅金色。
紧接着,女婴能自己爬上妈妈的背、能走能跑、能叽叽喳喳地说话了。
村人眼看着这个起初跟小狗一般大的父不详的女婴,出落成一个洋娃娃似的漂亮小女孩,感到神奇和惊异。
女孩被她爱好琼瑶剧的妈妈沉燕取名沉凌秋。小凌秋有着一头炸开的自来卷,因为小孩子特有的细软,而显得毛茸茸的。她时常漫山遍野地疯跑,活像一头精力旺盛的小狮子。她的皮肤不很白,浅浅的蜂蜜一样的颜色,却和她猫科动物一样有些泛金的眸子相得益彰。
美好的春日,扛着锄头的村民从山坡经过,会听见一串银铃般的笑声,循声一看,是沉燕的女儿正抱着一只小奶狗在柔软的草地上打滚呢,小奶狗舔着她的脸,痒得她咯咯直乐,衣服滚得一塌糊涂,眉梢睫毛,甚至沾了碎草,被染上淡绿的草汁……
可真野!
的确,沉凌秋哪哪都不太像妈妈沉燕,包括那蛮横火爆的性格。
有一次,长舌妇又当着母女俩的面嚼起那些食之无味、弃之可惜的陈年舌根。沉凌秋当时4岁半,听不太懂“风骚”、“勾搭”之类的话,但她有天生敏锐的情绪感知力,能从那些脸膛黝黑、长得奇形怪状的女人脸上,读出轻蔑和轻蔑背后的浓浓嫉恨。
这令她愤怒。
她立刻挣开沉燕的手,大喊一声,像头鼻子往外嘿咻喷气的小牛犊,一头撞上那农妇的髋骨。农妇毫无防备,“嗷”一声惨叫,扑通仰倒。沉凌秋顾不得脑门疼痛,仿佛一头初学捕猎的小狮子,敏捷地弹跳到农妇的身上,亮出一口白森森的小尖牙,一口咬住对方柔软的腹部,任对方如何挣扎,周围人如何拉扯劝阻,她就是不放,死死地咬住……
直到沉燕用息事宁人、祈求的目光看着她,她才住了口,从农妇身上爬起来,稚嫩的声音气势如虹:“你们以后要是再骂我妈妈,我见一次咬一次!咬死你们!”
天哪,沉燕养出个土匪女儿!莫不是她亲爹是个黑社会吧?伴随着被咬农妇瘫坐在地拍腿嚎啕的哭声,众人有些战战兢兢地猜测。
她们奔走相告,一传十十传百,从此乡里关于沉燕母女俩的闲话少了许多,至少当着沉凌秋的面,没人敢说了……
从四岁半起,沉凌秋逐渐对三种表情最为熟悉,一是女人的轻视和嫉妒,二是男人的贪婪和觊觎,三是沉燕的脆弱和善感。
起初,凭着孩子对母亲本能的孺慕之情,她是这种脆弱善感的保护者,如同她在沉燕受欺负时一次次毫不犹豫地挺身而出。
但时间一久,她就有点烦躁和不平衡了,尤其是当她上了学,看到别的妈妈会在孩子受委屈时,跟头强大的母兽一样护卫在孩子身侧,仪态全无,据理力争时。
她们和人掐架的样子实在不好看,五官狰狞,张牙舞爪,唾沫横飞,一点也不符合对女性温顺柔美的传统审美,但沉凌秋每每扒着阳台栏杆和教室窗户看着,都觉得她们好像一头威风凛凛的母狮子,毛发飘扬着美丽的弧度,天空的清风卷着流动的白云,为她们演奏一曲激昂的战歌……
不像沉燕,她随时都是漂漂亮亮的柔弱样子,每次给她开家长会,她都是最引人注目的妈妈。不止其他同学的爸爸,就连班主任吴老师都忍不住视线频频飘向她……
可,她太柔弱了,不,是软弱。这种软弱,无差别展示给任何人,挑衅的女人、调戏的男人或是故意调皮捣蛋试图惹她生气的女儿……
只有一种情况,就是男的想霸王硬上弓的时候,她就会爆发出无与伦比的力量,拿出与对方同归于尽的架势,直到把男人吓住了、吓萎了,灰溜溜逃离现场时,她才气喘吁吁地扔下砖头或镰刀……然后她就会在沉凌秋眼睁睁的注视下,伏倒在床,抖着肩膀哭起来,声音极尽哀怨……
她在怨谁?沉凌秋不懂,是在怨她早死的爸?留她母女二人孤苦伶仃、无依无靠?她胡乱猜测着,心想,可人死如灯灭,事已至此,活得开心一点更重要,不是吗?把自己搞得和琼瑶苦情戏女主角一样,至于吗?
沉凌秋的直觉很强大,在沉燕的幻想中,她的人生就是一出经典的琼瑶戏,而她就是那个惨遭抛弃、却依然坚强忠贞的女主角。
在她还是二八少女的时候,和邻村林家寨的小伙林远峰有过一段时间的幽会。林远峰是附近十里八乡有名的棒小伙,体格结实,长相坚毅,富有男子气概。情窦初开的年纪,少男少女干柴烈火,在月黑风高的玉米地里、在背阴无人的山坡上、在储藏粮食的窑洞中……许多地方,都留下过他们情不自禁的热烈回忆。
后来,十九岁的少年告别初恋情人,决定出去闯荡,并约定一年后回来娶她。
一年过去了,两年过去了,三年四年过去了……她带着满腔自我感动的爱意,苦苦等待着,期盼着总有一天,那抹熟悉的英朗身影会出现在村头,流着愧疚又心疼的泪水,揽她入怀,情深义重地说对不起,我来晚了。
在漫长的等待中,父母相继离世,媒人来来去去,乡亲的目光逐渐异样……
九年后,林远峰衣锦还乡,在县城丰悦酒楼大宴乡里,她收到邀请,混在兴奋的村人之中,忐忑、困惑又满怀期待地与昔日情人重逢。
他和以前完全不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