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姿个子高,此刻托起他倒不费力,重又走到桌旁,伸手请他落座。
字字情真意切:“主事颖悟绝伦,当知盛家看似风平浪静,实则凶险万分。家父既然让我叁伯安排您进工部,就是已经把大人当作自己人了,那我也就不拿您当外人。”
盛姿又给他倒了杯酒,温明谦和颔首,却举杯以待其言。
盛姿半蹙着眉说:“主事刚才也提到秦汉,自然也知道,此非乱世,官场诸员大都已定,所求大都是在自保之余发展家族。现在虽暂时没有风波,但主事长目飞耳,想来亦知……”说到此,她话语微顿,似极为难言。鮜續zнàńɡ擳噈至リ:po18d k.com
但只过片刻,就咬牙吐露道:“……至尊身体已大不如前,若此时站定立场,无疑是二选一的博弈,成者虽有巨功,然史书中亦不少兔死狗烹之结局!何况主事也说这是五五之数,此时尚不能定论,需伺机而动……而如果大人稍作忍耐,待来日新皇登基,主事虽无辅佐之功,但凭您之才,还愁无出头扬名之日吗?”
一段话,盛姿顿了又顿,表情虽然不变,但目光极为纠结,似乎是反复思考后,还是决定据实相告——这样的人才,当真是“就算自己留不住也不能叫他人得去的”的那种……当然,最好的还是自己留下。
温明把她的为难看在眼里,心下信了几分,但还是放下杯盏,抱拳直言相问:“娘子所言,当真如此吗!”
盛姿从容一笑,亲自递去杯盏:“当然,否则以主事之才,又怎会长居此位。”
温明犹豫又释然地接过杯盏,盛姿当做没看到满含笑容举杯相敬,不想相碰之时,温明酒盏已然低过了她的。
盛姿看到这个细节,略挑挑眉,下意识看了看周围才小声道:“不过主事既然信得过我,今日来找我,那我也不妨告诉主事,星辰之光,怎堪比‘月’?”
温明眸中精光一闪,不能再真心实意:“多谢娘子,在下能有今日,全凭娘子推荐、老师提携,温明不敢忘恩,必以大夫马首是瞻,以报知遇之恩!”
盛姿听完话垂下眸子,静静摇头,又举杯敬他,目光极真心道:“哪里哪里,主事不恼这些年的委屈就好了。”
温明亦是谦逊:“岂敢,若非盛大夫所助,在下没准仍是一小贩,又哪有报答恩德的机会。”
盛姿一番安慰,端起酒壶觉得轻飘飘的,隔着门喊了个小厮,吩咐他拿些酒进来。
温明起身含笑婉拒:“在下事情已了,就不在此多打扰了,我夫人若知道我来此,那必是一场大闹了。”
盛姿听他语气坚定也不好强留,但后面的话又让人不禁发笑,于是起身送客:“既如此,那我就不多留主事了,慢走。”
送了走温明,盛姿回去坐下。
她懒懒靠在凭几上,目光带着思索扫过桌面上的杯盏,一言不发。
从她第一次见温明,就知道他是个聪明人,且是个能够放低姿态的聪明人,听了今天这番话,更是觉得此人颇有胆识。
但这样的好苗子,阿耶和叁伯为什么将他搁置这么多年?
阿耶在进弘文馆之后,和兴帝便多有重用,难不成是怕和兴帝怀疑结党,唔,总不会是忘了他吧……
“吱呀——”秋桃从门外进来,盛姿随意抬头看了看他,又怀着心事看回杯盏。
秋桃轻手轻脚地关上门,弯腰拾起地上的羽箭,盛姿略感诧异——他虽然细致,却也不是会做这些事的人,他毕竟还是美人,自有老鸨派给他的小厮干杂活。
但盛姿没开口,刚才与温明说话,真是有些费神,遂闭目养神起来,傍晚的阳光没有午间闷热,最让人放松不过。
秋桃也不在意,过了一会儿他捡完几支放起来,看着眉头渐渐不再紧拧的盛姿,心念一动,忽然用家常的口气问:“事情解决好了?”
盛姿听到声音抬眼看过去,那人站在窗边,快傍晚的夕阳透过窗纸,橘色的暖光轻轻洒向他,他逆着光,脸上看不清五官,但那晕开在轮廓上的光影,真是像极了桑邈。
一如那数不清的傍晚,他收拾起桌子上的杂物,笑着随口问她:“工作都处理好了吗”?
一瞬间,已经有些模糊的身影和眼前人重合在一起,分不出彼此。
盛姿心神大震,连牙齿都在轻轻发颤,生怕声音大一点,就惊扰了这个美梦:“嗯,都弄好啦!我们一会吃什么呀?”
秋桃轻笑,带着蛊惑的嗓音一纹纹传来:“呵呵,今晚吃阿姿最喜欢的……”
“不要叫我阿姿,叫我洛洛!”盛姿打断他,颤抖的语调几乎带着哭腔。
“好!洛洛……”秋桃默默体察盛姿多日,了解她疲累后总会有一段时间心神不济,如今见她神光迷离,就知道今天这灵机一动奏效了,眼中精光一闪,语调愈发清缓,不徐不急,像足了桑邈,“洛洛今天辛苦啦,我炖了鲫鱼汤,一会洛洛多喝一碗好不好?”
“嗯!”盛姿望着光影中的轮廓哽咽着,沉浸在这家常平凡里,久久不能自拔。
一大颗泪滑下脸颊,她抿起下巴想要收住这泪却依旧滴落,于是咬紧唇,默默无声,却哭得那样委屈。
如果可以,她愿意用一切交换,换桑邈回到她身边。
这样,那些不能言说的筹谋,就都不再辛苦……
“娘子,该回府了,今晚您约了兰七娘子。”冬阳沉稳得近乎冷酷的声音响在门外,如同当头棒喝,盛姿一惊,抬起的眸子有些迷离。
清醒与沉醉之间,她犹豫了一会。
然后,她揪起袖口,仓促地擦了把眼泪:“好,我马上出来!”
说完,她几乎是飞奔着出门,怕再晚一刻,她就不能忍住诱惑,投向那个人的怀抱。
盛姿来到兰府时,天色将将暗去,余晖倔强地留在天空,为大地投下最后一抹色彩。
今天是兰湖的生日,容朝并不时兴过寿,除了皇帝,都只是在自家小聚一场,兰湖特意找了她们两个,留宿在自己家,就当是庆祝了。
进了大门,去往兰湖住处去。
刚进去,就看到里面放了个箭壶,兰湖握着两只箭,正往里面投。
盛姿走过去,那两支箭一左一右射向她脚面,她惊跳着躲开。
兰湖没投中,有些不好意思,于是瞪她一眼娇叱道:“我又没瞄准你,至于吓成这样!”
盛姿抚着胸口,说:“哇塞,你要是瞄准我,我还真未见躲。”
她指指那空空如也的箭壶,和旁边散落着的或竖或横的箭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