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育幼院回来之后,办公室内度过了风平浪静的一週。因为总经理正如惠真所预言的一样请了病假,据说是在上个週末和客户应酬后,隔天就出现了中风的症状。他的事务暂时由经理群之中资歷最深的人事部李经理暂代,因此这一週的办公室气氛格外和乐,除了平日的工作业务正常进行之外,还常常会遇到李经理下来六楼跟大家寒暄、讨论工作,或者是派惠真送些点心分给大家享用。
「你看吧!」惠真来发下午茶的时候跟单黎说:「我们人事部早就预言总经理会出状况了。」
单黎笑着回应:「真专业啊。」
「专业的部分才要开始呢,几个人事部的前辈已经去总经理家慰问和了解状况了,后面的生心理照顾才要啟动咧。」
一旁的嘉伟插嘴:「怎么不早一点提醒他?」
「嘉伟组长,这句话由你来问是最奇怪的吧。」惠真露出惊讶的眼神,「我们以前跟你提醒的时候你有在听吗?单黎组长和李薇组长都拿你没輒了,我们在楼上的又能怎么办?就连你真的生病之后,一开始对我们提供的协助还不想接受咧。总经理啊,我们也是有提醒,可是有位阶差距,开口就比人家矮一截,能讲的有限啦。」
嘉伟被说得哑口无言。
单黎说:「好啦,嘉伟组长被你讲得说不出话来了,放过他吧。」
惠真留下一句:「我们慧姐说,关心和刺激都要找到最棒的时机,才能发挥最大的效用。」然后就把茶点搁下,转身去找其他员工了。
单黎说:「真不像是毕业没几年的小女生啊。」
「她说得没错,我能体会。」嘉伟把惠真留下的凤梨酥拿在手上把玩。
接连几天晚上,单黎、嘉伟、李薇的晚餐三人组加进了巧辛,逐渐融洽又產生默契的气氛往往会让单黎被一种时空交叠的错乱感袭击。他曾在深夜独自躺在床上的时候,细细思索这与七年前的异同。那时候有他、嘉伟、舒甄、婷宜、强哥、懿涵,如果要与现在做个对照,那应该就是他和舒甄加上嘉伟和婷宜这样的组合,不过,这种像是doubledate的四人组合在七年前到底发生过几次呢?除了印象最深刻的那次之外,好像没了?那是唯一的一次?单黎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又吐了出来。
大概是同学会快到了吧,让自己出现这种无聊的比对。
单黎关上灯,沉入睡眠之中。
他又梦见了那座桥,那座架在湍流上的木板桥,河流的方向和以前似乎是相反的。他走在桥上正要到对面去找人,那个人站在桥的彼端背对着他,好像正低着头在看什么东西。他走近一看,才发现躺在那人脚边的,是一隻死亡多时、已经腐烂长蛆又露出内脏白骨的大型犬,脖子上还被红色的尼龙绳给紧紧勒住……
单黎乍时清醒坐起了身,在阴暗的室内听着自己浓重的呼吸声响,感受着脑袋之中好像有许多线路开关被啟动的感觉、感受着气流交换带来的舒畅感,还有那诡异又真实莫名的……从梦中醒来的愉悦感……他深吸了一口气,摇了摇头,窗外的细雨破坏了时间感,他看看闹鐘才确认现在是星期五清晨,同学会就在明天了。
一週的上班日即将结束,办公室内的气氛隐含着些微的浮躁。
单黎问嘉伟:「今天要上去做心理諮商吧?」
「对啊,时间差不多了。」
「还有十分鐘吧。」单黎看了看錶,又转头看了墙上的时鐘,「以前不是都拖到最后一刻?」
「老实说,有点期待。」
「真的假的,心理师是正妹喔?」
「不是啦,是男的。」
「好啦,开玩笑的。你上次说諮商后感觉不错,这星期看起来确实整个人好像比较松了,脸上的黑气也没那么重、不会一直皱眉头,还会主动去找李薇讲话。」
「你不要这么观察入微好不好,这样坐你旁边很奇怪。」
单黎摊手,「又不是第一天这样了。」
「还有,说什么黑气,又不是卡到脏东西。」
「差不多啦。」
「哪里差不多?那个—」
「好啦,赶快上去吧,不要又让惠真打电话下来催。你是很喜欢听她酸你喔?」
「好啦,下班见。」
单黎挥了挥手,目送嘉伟离开。
雨并没有在白天结束之前落尽,而是依然以一种不变的速度在下着。单黎看着窗外的雨景,傍晚和清晨的天色几无差别,在下班前一个小时的空档里,那个清晨的梦又逐渐清晰起来……那个背对着自己的人是谁?只记得那个人好像穿着一件绿色的外套,不过是像骑机车挡风时的那种反穿的方式……好久没有做这么清晰的梦了,这个梦有什么意义吗?为什么从这么噁心的梦中醒过来时竟然会有一种说不上来的愉悦感呢?
在逐渐放空出神的时候,一旁的椅子被移动的声音唤回了单黎的注意力,嘉伟拉开椅子坐下。
单黎说:「你不是上去了吗,怎么又回来了?」
李薇也从她的位置走过来关心。
嘉伟说:「我上去的时候,惠真刚好接到心理师的电话,说他在路上发生小车祸,今天赶不过来,要顺延到下星期。」
李薇说:「可能是天气影响到交通吧。我去帮你泡薰衣草茶,配点心。」
「谢谢你。」
「怎么了?」单黎说:「你看起来有点不开心?」
嘉伟摇摇头,「没事,大概是因为排好的行程突然被打乱吧。」
「那就把这多出来的一小时用来放松一下,准备迎接週末吧。」
「嗯。」
嘉伟接过李薇泡好的茶,三个人简短聊了几句。李薇回到位置上,单黎看嘉伟默默地吃着凤梨酥配茶,好像不想多说话的样子,于是也不去打扰他,转身看着窗外的雨,任由思绪自然飘盪。
他想到昨天晚上和巧辛分开之前,巧辛牵着他的手说:「我这週末要回台北去应付一下我爸妈安排的相亲喔。」
「我知道,前几天你就说了。」
「不要不开心嘛。」巧辛双手捧着单黎的脸,「回台北的主要目的是让我爸妈看看我,让他们放心、知道我过得很好。相亲的事情适度应付就好,那个绝对不会影响到我们的感情,好吗?」
「好。」单黎挤出笑容。
「晚安囉。」巧辛踮起脚尖,轻轻吻了单黎的脸。
下班之后,单黎送巧辛去搭车。离开车站后,他独自撑着伞走在路上,想着巧辛对自己这么主动的感情,虽然有理所当然的开心,却同时也有着从内在核心所升起的恐惧。每次与巧辛相处时,他总要压抑着那句「你为什么会喜欢我?」脱口而出的衝动。因为他已经问过好多次了,重复再问是因为好像从来没从她的口中听到那种命中红心的答案,要再开口的时候又会想起大强说过的「打算撑多久然后把对方逼走?」
难道是我真的一直在用各种方式与对方保持距离,甚至有意无意地推开对方吗?angel老师所说的「避免双方如胶似漆之后可能產生的撕裂伤」就是这个意思吗?即使巧辛不厌其烦地搬出各种理由说她为什么喜欢我,我还是没有全心接受。每次她提到要相亲,我总会想起自己出身的不堪、无法与她门当户对的现实;不只有她是这样,林舒甄也是这样,否则她怎么会在最后那瞬间点了头答应求婚?如果我真的做到angel老师说的全心全意去拥抱,会发生什么事?如果又像林舒甄那样怎么办?我曾经差一点就要全心去拥抱她,结果她最后留给我的不只有遗憾,还有怨恨……
这些问题在上次与angel老师见面之后,就一直縈绕在单黎的脑中,随着同学会的逼近,那问题的声响也越来越大……
angel老师会怎么做?
在脑中闪过要传讯息问angel老师的时候,他已经想到了……
在购物中心里的餐厅结束了同学会之后,单黎和懿涵搭着手扶梯来到一楼。
单黎说:「大家看起来变了好多。」
「久久见一次面,真的觉得时间很可怕啊。」懿涵说:「不好意思喔,今天舒甄还是没来。我邀她很多次了。」
「是因为我的关係吗?」
「可能有一部分吧。不过她每一次的同学会都没有出现,你也不用太在意啦。」
单黎像是突然想起什么,「难道她没参加同学会是因为你说的她……她前夫的关係?」
懿涵点点头,「不然以她以前跟班上的交情,没有理由从来不出现吧。」
单黎在脑中把一些猜测串联起来。
「话说回来,你怎么突然决定要跟她见面了?」
「因为—」
懿涵的手机铃声打断了交谈。
「是怀恩。」懿涵接起电话,简短说了几句就掛断了,「他到附近了,这边不好停车,我先走囉,下次见面再聊。」
「ok,再见。」
懿涵走了两步又转过身来,「联络方式我已经给你了,再来就看你要怎么做。」
「我知道,谢啦。」
目送懿涵离开之后,单黎转身回到购物中心里,室内舒适的冷气有助于脑袋运作思考。
突然决定要和舒甄见面,是因为angel老师的关係。她在异国被孤独感包围的时候,想起了自己可能在无意间对我造成了难以痊癒的伤害,那伤痕将会一辈子影响着我,事实上也是如此。知道这点之后,其实她一直想要跟我见面,只是在各种不巧以及我的逃避之下,将那见面的时间不断后延。最后她做了什么?她不再等待我的联系,她主动来到我会出现的地方与我碰面,让我想要闪躲也无处可去。
见了面,好好地聊一聊,许多过去的事情其实并没有过去;就像航行在河流中的船隻一样,顺流而下的过程中渐感疲倦与沉重,暂停下来检查时才发现,船身竟然纠结着许多该是留在上游的东西,那些东西一方面附着在船身上,一方面又与上游那端有着肉眼难辨却坚韧异常的连系。如果仔细检查,这样的连系不知会有多少,船隻的运行就在不觉间受到拉扯,拖缓了速度,或者偏移了最佳的航道。
细心地去检视、解结,让过去的留在过去,前行的继续前行。
我在躲,舒甄或许也在躲。以时间久远、过去的就不重要了这些言词当作藉口,我们或许可以理所当然地继续过着日常生活,继续在时间之流中顺游而下。只有在一次又一次的摇晃和滞碍之时,才会偏着头思考我的人生怎么了?
angel老师一直是我最爱的老师,直到今天,她仍然为我做了最好的示范。我决定参加同学会,希望和舒甄当面聊一聊;但她还是没有出现,是因为知道我的目的所以逃开了吗?那我下一步该怎么做?任由她逃开,再以时间还没到的说法来说服自己再度搁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