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旧话重提涉及许多年前,还是那一趟去苏州时留下的故事,想起那回被他半逼迫着服侍沐浴,又替他暖床,容与脸上不自觉开始发热发烫,只觉得连耳根后头都红了起来。
这会儿离沈徽稍近的宫人已经听到他的话,一知半解最是耐人寻味,有人忍不住低头窃笑,却又不敢让那笑容持续太久,不得已恨不得将头深深埋在胸前,好让皇帝和他的权珰不至察觉。
沈徽自有他顽固而坚持的任性,容与奈何不得,愈发只能像从前一样去纵容,只是彼时与此时,心境差异颇多罢了。
用完膳,终于打发了所有人,容与陪沈徽饮着六安茶消食,想起适才的话,好奇问,“皇上真打算下江南?”
沈徽认真的点了下头,“当然,我说话向来是认真的,你见我对你的承诺几时有假?只是如今国库刚充裕些,还得再等等。我可不想被说成是隋炀帝下江南。再者,这宫里头还有两个小的需要照料,等他们再大些罢。我如今倒盼着太子早点成人,说不定我把担子交给他,从此我也乐的做上皇去。”
容与第一次听到他有这个想法,这倒不像当日那个一意要争皇位的人,也许这么多年下来,他竟也心生厌烦了。沈徽的性子本就有些激烈,有时候更会表现出睥睨一切的任意妄为。
“还是别盼了,等太子长大了,皇上也就老了。”容与笑着应他。
沈徽瞪了他一眼,“也就你敢这么和我说话。你和我是同年的,不过比我小上几个月罢了,倒好意思说嘴。”他略微正色些,又道,“说正经事,我是打算去巡海防,福山新建了炮船,又加设了五门红衣大炮,我正想着去看看这一批的军需防务。”
这倒真是正经事,历来巡视边防、海防都是由兵部派人,又或是有掌印大太监随同一道,还少有皇帝亲临的。不过既然朝廷要重视海防,这么做倒也无可厚非。
容与是赞成沈徽该多出去走走,领导人整天坐困禁城,连治下百姓生活如何都不知,难保不被臣子哄骗了去,“定下日子了?”
沈徽想了想,“等着你来挑,反正你是要随我一起的,都交给你安排吧。”
想着近期京里的大小事务,容与忽然唇角一扬,“就赶在万寿节前出发好了。”
沈徽生辰之前离京,那就不用费心预备宫里大宴,不必周旋各色人等,出门在外,只有他们两个相对,更便宜,也更自在。
沈徽显然想到了,难得的是容与这人一贯自持稳重,理智冷静,方才那一下子,眼里居然闪过那么灵动狭促的笑意,他乐得什么都肯答应,“都依你,回头安排妥了就出发,好在宪哥儿大些了,可以做稳监国太子,也是时候让他历练历练。”
不过还是个九岁的孩子而已,当然容与也明白,对于这个时代的人来说,沈宪的年纪不算小了,何况是生在帝王家。想起沈宪身上背负的担子,还摊上这么个意图甩开包袱,逍遥快活去的父亲,一瞬间,他心底对那小小少年泛起了由衷的歉意和同情。
沈徽说着又想起一事,“明日是陈阁老生辰,你替我去列席一会子,权当给他几分面子。”
京里应酬多,这类捧场的事总免不了,容与说好,因想着今日事今日毕,便顺手拿起一封折子,不想却刚好是礼部侍郎推荐从前的杨楠,如今的岑槿任职翰林院编修。
本就是性情偏执的一个人,养成了清贵不事生产,空谈缺乏实践的恶习,再一脑门子钻进典章书海里咬文嚼字,只怕是要变得更加执拗。
见容与有些嫌恶的蹙了眉,沈徽只瞥了一眼那上头内容,便问,“你晓得这个岑槿究竟是何人?”
容与直言,“是问罪的大理寺卿杨存周之子杨楠,那日唱名时我就认出他了,原想跟你说,只是后来事情一多就混过去了。我让卫延他们查过,那时候杨氏母子离开京师,去投奔了一个极远的亲戚,那家人在胶州一代有产业,杨楠后来还入了人家的籍,那岑家大抵也觉得他是读书的苗子,盼着他将来能出仕,顺带也光耀门楣。”
沈徽面露不屑,“连姓氏祖宗都可以不要,就为了做这个官,他只当朕身边没人可用,也没人认得出他来?”
“他恐怕正为这个顾虑。”容与想起杨楠阴冷的眸光,“那日他一眼就认出了我。所以也没放弃投靠能帮他的人,眼下左侍郎不就很赏识他。”
沈徽哼了一声,“你觉得呢,该把他安放到何处去?”
“外放,”容与阖上折子,沉吟道,“去些民生艰难的地方,多看看人间疾苦对他有好处,能不能坚持下来,就看他的心志和造化,倘若因此能有所作为,也算是孺子可教。”
沈徽对他的安排颇为满意,但更满意的却是他的态度,看了片刻,笑着点头,“对这样人,你终于不心软了,才是真的孺子可教。”
第99章 要挟
文华殿大学士兼太子少保府邸,这一日高朋满座,香车宝马云集,然则当身穿朱红色织金蟒袍,腰系素色玉带的司礼监掌印率众策马而至,还是掀起了一阵不小的喧嚣,只是这喧嚣并非流于表面,而是暗藏于每个或正视、或窥视这位权珰之人的心底。
不必特别通禀,也不必递上名剌,门前早有人飞奔至内堂去请主人陈阁老。
片刻之后,寿星公亲自迎了出来,里头宾客见二人相携而入,也都站起身含笑拱手。
容与朝堂上众人还礼,一时厮见完毕,外面佳肴业已备齐,另有府内豢养的戏班,预备下戏牌,拟按寿星公和贵客的意思,开唱那咿咿呀呀的水磨腔。
宴是好宴,其间文人一席,武将一席,两者交集不甚明显。因捧场的人多,气氛自然也热络。容与身畔坐的大多是六部官员,偏巧挨着他的正是礼部左侍郎项慎。
面前的莲花碗里盛的是御赐太白酒,项慎见他不过微微抿上一口,便有些没话找话的笑道,“素闻厂公不擅饮,看来此言不虚。厂公是端正君子,淡泊冲虚,想是不愿为杯中物失了风度。”
容与一笑,“项大人过誉了,在座皆是雅正之人,四殿二阁诸公俱在,林某岂敢托大忝称君子。”
“厂公这话过谦,旁人不知,慎可是记得清清楚楚。”项慎摆摆手,笑着回忆,“天授六年,厂公在礼部贡院前,好一番慷慨陈词,激昂指点,令众学子哑口无言,慎虽无缘得见,事后想象公当日风采,亦觉歆慕不已。”
话锋转过,他再道,“慎有一学生,为万岁爷亲点,列今科二甲第三。唱名之日,万岁曾展示过一篇高论。那学生旁的到还罢了,便是记性甚佳。说起早年曾有幸拜读过厂公文章,对遣词用句略有知晓。便对慎说了一个不便与外人言的猜测,却是那文章原是出自厂公之手。”
见容与不置可否,他低声笑了笑,“皇上虽未点透,亦足见对厂公才学赏识。只是我那学生,目下颇有几分惶恐,说当日他不小心得窥天心,不免面露得色,恰好为厂公所见,恐因此让公误会,以为他是那等轻浮孟浪之人。事后思量,愈发不安,以至辗转不能眠。不知厂公可否赐慎一个薄面,将此事翻过去不提了罢。”
容与心中冷笑,这舆论造得不早不晚,更借故说出文章是为他所做,莫非杨楠还想拿这个要挟自己!
他素来行事给人留余地,可自有一股清刚之气,也不动怒,只淡笑道,“令高徒怕是自误了,林某向来视恩科得选之才俊为国朝未来股肱,绝不存任何偏颇。且林某记性不大好,却不知何时何地与令高徒结下过缘分,待改日得闲,还请项大人引见一番。”
“一定一定。”项慎呵呵一笑,见提督太监根本不接他的话,也不好再往下说,自去饮酒闲谈,撂下方才言论不提。
待台上的戏唱过几巡,容与借解手离席。踱步来至外间,扑面的喧哗尤胜内堂,放眼望去,果然见在席的大多为北司、五军都督府和五城兵马司中从戎之人。
和文人说话少不了打机锋,和武人则可以直来直去。有人仗着和他相熟,上前相邀,不过是吃酒划拳那一套。容与不算精通,大概知道划拳行令的规矩罢了。所幸这个游戏全然难不倒他,前世身为理科生,他对数字尤其敏感,加上本身反应又快,于是一来二去,竟也赢过那帮兵痞好几轮。
他不自得,很是慷慨大方的和输者一起饮酒,众人见他华服之下,身段颀长修正,气度风姿卓然,却丝毫没有傲慢之态,反而虚怀若谷,一点架子不拿,说话行事更是平易近人,不由大起好感。
在外间逗留一刻,方转回至席上,沿途路过连廊,容与正四下闲看园中风光,忽见柱子后头转出一个人,一身直裰,头戴飘巾,向他拱手揖道,“厂公别来无恙,小人在此恭候多时了。”
那人抬起头,却正是杨楠,两道目光颇为税利,在容与脸上转了转,直看得人心头不甚舒服。
容与微微颔首,看门见山,“林某和尊驾可曾见过,缘何在此等候?”
杨楠双眸微微一亮,瞬间又暗了下去,“厂公当真不记得了?小人早年曾蒙厂公庇护,当时年幼性烈冲动,多有得罪之处。只是那时节,小人还有着另外一个名字。”
容与挑了挑眉,“姓名可变,面容亦可变。人事纷繁,林某记不大清了。你在此专为候我,有什么指教?”
杨楠似笑非笑,“指教二字岂敢当,只是小人有一事相求厂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