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宫收回不屑的目光,继续阐述自己的观点。“关中易守难攻,适可为虚。荆南却是破绽,理当全力以赴。若能逼周瑜退兵,将战线推进到江陵一带,形势于我大有裨益。”
曹操连连点头,抚掌而笑。“公台所言,正合孤意。刘正礼在交州数年,也该出来透透气了。”
法正听了,恍然大悟,不禁暗赞陈宫谋虑深远,切中要害。关中虽好,眼下却难以攻取,对并州的战事也影响不大,反倒有可能引起孙策的报复。让刘繇进入荆州江南四郡作战,却可以迅速扰动天下形势,且对曹操有利,更合曹操心意。一难一易,一害一利,高下立见。
尽管如此,他也只是轻轻哼了一声,不置可否。
……
曹昂回到王府,曹操正在书房等他。
曹昂赶到书房,见曹操站在书架旁翻检图书,书架上摆着一盏琉璃马灯,从上面照下来,照着曹操微躬的身影,略显稀疏的头发,几根白发在灯光下尤其显眼。曹昂看得真切,心生歉意,鼻子也有些酸。他知道曹操最近很累,却没想到曹操已露衰老之相。
曹操今年四十八岁,但他从小习武,成年后也坚持锻炼,尤其是华佗创编的五禽戏,几乎每天都要练两趟,身体还是很强壮的。曹昂一直以为他正当壮年,却忘了他年近半百,很快就是个老人了。
袁绍拿下冀州时就是这般年纪,五十岁就战死官渡了。
曹昂低着头,走到曹操面前,躬身施礼。“父王,我回来了。”
曹操一抬头,见曹昂神情不对,连忙问道:“怎么,被卫伯儒冒犯了?子修,卫伯儒少年成名,自恃才高,的确有些目中无人,眼下又身陷困境,心情不好也是可以理解的,你不必放在心上。”
“喏。”曹昂惭愧地点点头。不管到什么时候,父亲对他总是这么温和,谆谆教导。
曹操卷起书,伸手去取书架上的灯,却发现放得有些高了,踮起脚尖也没够着,反倒晃了一下,差点摔倒,曹昂上前,一手扶住曹操,一手伸手取下了灯,照亮曹操脚下的路。
“父王小心。”
曹操欣慰地看看曹昂。曹昂的生母刘氏身材高桃,曹昂也有七尺出头,比他高出大半头。只是平时曹昂在他面前总是低着头,他一直没意识到这一点。
“子修,不经意间,你已经是一个昂扬丈夫啦。”曹操哈哈一笑。“英雄出少年,为父老了,这逐鹿天下的事要看你们年轻人,你可要努力啊。”
曹昂欲言又止。曹操看在眼里,却不说破。他知道曹昂一直不肯面对孙策,觉得这是徒劳,私下里也曾多次进言,希望他能认清形势,向孙策称臣,恢复天下太平。直到去年他从长安接回皇长子后,曹昂才不再提类似的话题。可是他清楚,曹昂并不是改变了主意,只是在忠孝面前,他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坐。”曹操示意曹昂就座,提起茶壶,倒了两杯茶。“子修,卫伯儒和你说了些什么,可曾说起你那几个弟弟、妹妹?”
曹昂双手捧着茶杯,思索了片刻。“阿母和弟妹在建业都很好,卫伯儒还说丁姨也在建业,夏侯衡、夏侯霸、夏侯称与吴王子弟一起读书,尤其是夏侯称最为出色,吴王对他很是欣赏。”
曹操抚着胡须,一时沉默。夏侯渊已经牺牲十多年了,可他却未能照顾夏侯渊的妻儿,反倒由孙策抚养长大。夏侯称是遗腹子,他连夏侯称长什么样都不知道。再过几年,等夏侯称成年了,战场上相遇,他该怎么面对夏侯称?
曹昂静静地坐着,打量着曹操眉宇间的哀伤,鬓边的白发,心中五味杂陈。
曹操咳嗽一声,打破了寂静。“子修,你可知为父为何救回皇长子,却迟迟没有拥他登基,诏告天下?”
第2347章 铤而走险
曹昂眨眨眼睛,收回心绪。对这件事,他早有疑问,只是一直没敢问。
去年除夕,曹操亲入长安,原本准备联合关东老臣和刘氏宗室,立新帝以掌控关中形势,不料被杨修、贾诩反戈一击,功败垂成。他带着伏贵人与皇长子回到益州,却一直没有宣布新帝即位,只是说皇长子年幼,舟车劳顿,需要休息。
这一休就是半年,没有人知道曹操究竟有什么打算。
“请父王指点。”
曹操靠在凭几上,拳头虚握,托着额头,用力挤了挤眼睛。最近形势危急,头疼的毛病又犯了。曹昂见状,起身挪到曹操身后,扶着曹操的肩膀,慢慢放倒在自己的腿上,为曹操按摩头部。之前他曾经向华佗请教过,华佗说曹操的头疼是脑中有风弦,无法根治,按摩可以缓解症状,他便精心学习了按摩手法。
曹操枕在曹昂的腿上,又由曹昂按摩头部,头疼便觉得好了很多。他双手交叠,置于胸口,手指轻叩。“子修啊,当初你不该来益州。”
曹昂赧然。“儿臣无能,让父王失望了。”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曹操抬起手,摇了摇。“你生性仁孝,是个好儿子,也会是个好丈夫,将来还会是个好父亲。若为君主,你也会是个仁慈之君,或许能力不如孙策,品德却不遑多让。只是你能守成,不能争霸,如今这乱世不适合你。当初你若没有来益州,而是向孙策称臣,以姻亲之故,孙策不会亏待你,至少能如袁显思一般封侯。如今就难了,你到了益州,这世子不做也得做,将来若是战败再降,能不能封侯可就不好说了。”
曹昂不假思索。“父子之义,岂是富贵可易。”
曹操叹息道:“子修,于你个人而言,当然是义无反顾,可是于曹家而言,却容不得如此轻率。比如皇长子,他是先帝的唯一子嗣,他能不能封侯,甚至能不能活着,岂是他一个人的事?”
曹昂恍然。“原来父亲是为先帝留下血脉,这才……”
“也不尽然。”曹操露出狡黠的笑容。“引而不发,跃如也。之所以没有立刻拥他即位,也是要等一个合适的时机。时机不合适,效果不好,甚至有可能弄巧成拙。”
曹昂张了张嘴,想说什么,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他很清楚,曹操虽然疼他,但他毕竟是蜀王,不是一个普通的父亲,否则他也不会在几个弟弟都被俘的情况下还不肯称臣。
“子修,你知道一棵树什么时候长得最快吗?”
曹操的思维太跳跃,曹昂一时没反应过来,考虑了好一会儿,才摇摇头。他这二十几年的人生也算不短了,却没真正观察过树什么时候长得最快。见曹昂没反应,曹操幽幽地解说起来。
“一颗树种,可能在土里埋藏多年,等有了合适的机会,发芽破土,成为幼苗,这时候长得最快,几乎一天一个样。可是不管什么树,都不会一直这么长下去,等到了一定的高度,它就会慢下来。不同的树有不同的生长时间,但有一点相似,就是当它开始有了更多的枝叶时,它最快的生长期就过去了。”
曹昂一边为曹操按摩,一边思索,觉得曹操说得有理。“父王是说,吴国的扩张会放缓?”
“依常理而论,应当如是。只是对孙策其人,有时候也不能太依赖常理。”曹操轻轻敲击着肚皮,眼神有些迷惑。“比如这钱粮的事,很多人都误判了,包括我在内。我们都忘了一件事,如果双方实力悬殊,面对孙策和吴军时,我们可能根本支撑不到他断粮的那一刻。不可胜在我,可胜在敌,岂虚言哉。”
曹昂连连点头,赞同曹操的意见。他仔细研究过孙策的战绩,除了官渡之战拖的时间长一点,其他的战事孙策和他的将领几乎都是速胜,根本没给对手留下多少时间。
孙策行精兵策略,吴军都是不耕地的职业兵,又有讲武堂、木学堂辅助,不论是各级将领的能力还是军械都远超对手,即使双方兵力相当,他们也可以碾压对手,甚至能打出以少胜多的战绩。很多人都被兵力迷惑了,以为有一战之力,结果都一触即溃,连后悔的机会都没有。
“现在情况也有变化,或许会出现转机。”曹操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如果连太行山都挡不住他,那就没什么好指望的了。子修,或许再过几个月,你我父子就要去建业做富家翁了。”
曹昂黯然。曹操说得轻松,但他却听不出一点轻松,反倒有一些绝望。这让他的心里一阵刺痛,直到难以承受。
“子修,最后一搏,你愿意助我一臂之力吗?”不知什么时候,曹操睁开眼睛,却没有看曹昂,只是看着黑漆漆的屋顶,幽幽地说道。
“父王……”曹昂咬咬牙,停下按摩,将曹操扶起坐好,膝行到曹操面前,以头触席。“儿臣愿为前驱,一决胜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