步辇仪仗,远远候在阶下。欲搀扶的宫人被她挥退,只缀在身后。江淑妃就这样独自行着,脑中浮现今夜赴紫宸殿前,其子怀章的话语。
时间仓促,母子二人未能细细叙话,她只来得及打量一番怀章身形,觉出他清瘦了许多。
裴筠立于她面前,芝兰玉树,依然是旧时温润模样,眸底却有了不同的怅然,如一片深湖。
夜色将他眉眼染上微凉。他字字平静,道:“那个位置,儿臣从前没有想过同大皇兄争抢,如今,倒也想争一争。”
江淑妃已走到了长阶尽头,坐上步辇,缓缓回头一望。那紫宸殿峻巍庄严,如蛰伏的巨兽。重檐庑殿顶上,五脊六兽肃默矗立。
她收回目光,淡淡吩咐:“起驾吧。”
已至子夜,远处的天际,一弯下弦月正从东边升起,在绵延殿阁的琉璃瓦顶洒上泠泠的光。
柳昭容从紫宸殿中款步而出,抬眸望向那轮月。年轻姣美的侧颜,浸着月色,如玉琢成。
她今年不过双十年华。三年前,皇帝遣花鸟使,采择天下姝好,内之后宫(1)。生长在江南东道、素有美名的她,被花鸟使一眼选中。
然而她彼时已心有所属。她恋慕的,是偶然游至江南的那位闲逸郡王。
“阿月,等我。我会娶你。”
凛风从玉石长阶卷过,江南烟雨里的誓言,飘散在长安深宫的寂夜。
*
车马粼粼,渐渐远离了禁宫。无际的重楼朱墙,遥遥隐没在沉酽夜色里。
江音晚与裴策相对而坐,车内錾花铜薰炉里,燃着上好的银丝炭,无烟无味。此刻鼻端,只有裴策身上微冽的龙涎香,混着淡淡酒气。
车厢内未点灯火,唯外头悬着八角琉璃风灯,一晃一晃,幽然的光透过车幔映进来,裴策清峻面容半隐在其中。
车内宽敞,江音晚却觉得这方空间过于狭小,她可以清晰辨出裴策的呼吸,不知是否因饮酒的缘故,比起平常的清冽无声,微沉了两分。
她亦能辨出,裴策的情绪不善。江音晚攥了攥膝头裙摆,小心翼翼抬眸看去,只觉男人神情冷淡到了极点,如九重云雾笼住亘静的寒山之巅。
她永远捉摸不透。
裴策亦看向她,视线漠然无澜,胜过深寂的寒潭。
江音晚心头战栗,如被鹞鹰好整以暇盯住的幼兔,不自觉向后微挪。
裴策面色凛淡更甚。他平缓地开口:“躲什么?”
江音晚双眸漉湿,微光里涟涟如波,不知该从何作答,最后寻了个躲避酒气的借口,柔柔怯怯:“殿下是不是饮了酒?我闻到了酒味。”
饮了酒。其中鹿血酒三杯,殷红浓稠。
裴策随意“嗯”一声,嗓音染着酒后的低醇慵慢,却字字含险,似未出鞘的刃,逼上柔颈:“不喜欢这酒气?”
还是不喜欢孤?
后半句没有出口。江音晚自然也读不出他的未竟之意 。她谨慎地答,声音轻弱:“没有不喜欢。”
裴策极轻地笑了一下,面上却积寒不化。
江音晚垂下眼睫,想要避开那道沉邃莫测的目光。素约细腰却被大掌掐住,带着整个人被轻松提起。下一瞬,她跨坐在了一双坚实腿上。
眼前的俊容,倏然放大。江音晚轻呼一声,柔荑抵在男人肩头,下意识欲推。
然而裴策静静逼视着她,若险峰峭壁。江音晚指尖轻颤,收回了推的力道,只虚虚扶在他的宽厚肩膀。
她试探着问:“殿下是醉了吗?”
裴策凝睇着她的唇,却似没有听到她的话,一言不发。
僵滞气氛里,江音晚只好兀自说下去:“回去我让秋嬷嬷为殿下准备醒酒汤。”
裴策终于漠声道:“孤未醉。”
江音晚轻轻地“噢”了一声,便两相无话。若非醉酒,她实在不明白,殿下何以突然冷厉。百般回想,忆起在宫道上,裴筠问她的那个问题,她尚未回答。也唯有这一种解释。
长街阒然,唯听得车马辘辘,车前銮铃一声一声,随风清凌而响。
幽光勾染江音晚面颊轮廓,如雕霜砌雪。她绵弱地开口:“表兄问我是否心甘情愿,其实……”
裴策却不许她说下去。她的话被倏然封住,以唇舌。力道强势,如携雷霆。
酒气传递过来,江音晚眼中漫起泪雾。
男人神情矜冷寡漠,抑着沉沉的寒戾。大掌攥在她的腰侧,几乎要将那不盈一握的楚腰掐断。
车马一晃,江音晚蓦然蹙紧了眉。
第37章 疑 又梦
子夜的长安, 天幕如被浓稠的墨汁浸透,唯东天初升的那轮下弦月,色白胜霜, 染开一泓莹然幽碧的光。
街巷岑寂, 只听得车辙辘辘碾过, 风送銮铃飘摇清响, 伴着车舆曳晃,其声玱玱如玉珩相击。
从金瓦红墙外行驶至入苑坊, 一路宽阔街道以条石铺就, 却也难免有不平整之处,偶见颠簸, 便闻泣声溢出。
轻哀堪怜, 如初降的柔雪,轻易被肃风揉碎,湮没。
漫长的街,似乎永远也走不尽,教人溺毙在这沉沉夜色里。
她最终没有机会说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