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易阿岚打电话给叔叔易晓山时,奶奶就被铃声吵得不耐烦,在客厅里喊他快点接电话,易晓山对此没有任何反应。奶奶虽生气,却也无可奈何,这个二儿子不学无术,到了这一把年纪还事事不门,和大儿子比差远了。
一想起早逝的大儿子,老太太就更为伤心,坐在沙发上默默垂泪。
等老人习惯地悲叹完她凄凉的晚年后,又去做早餐,叫她仅剩的儿子来吃饭。易晓山屋里还是没有任何动静。老太太生气地去敲门,打开门后,只看到了易晓山心脏毫无起伏地躺在床上,面色冰冷苍白。
易晓山因为从事不上台面的讨债工作,一开始不排除他杀可能。但经过医生对尸体的检查,以及警察对易阿岚奶奶的询问、对现场的勘探,基本上可以排除药物和其他手段谋杀的可能性。
易晓山长得人高马大,但其实身体很虚,内脏脂肪肥厚,生活作息不稳,常常喝酒撸串到大半夜,在劳累、压力过大的情况下有很大可能导致心脏骤停而猝死。而易阿岚奶奶最近的确时常听到儿子不停抱怨某个债主太狡猾太卑劣,堵都堵不到人。
警察拿着破除密码的易晓山手机,看向易阿岚:“你就是死者的侄子易阿岚吧?死者手机的最后一通未接电话是你打来的,我听你奶奶说,你和易晓山并不常常联系,怎么会今天早上七点钟突然联系他?你别多想,我没别的意思,就是例行询问。”
岳溪明惊讶地看像易阿岚,她也同样无法理解一大清早易阿岚为什么要找他并不熟的叔叔,还没在她面前透过口风。
奶奶倒是哽咽:“一定是岚岚感觉到了!毕竟有血缘的!”
易阿岚怔怔,不知道该说什么,他此刻犹如浸在云里雾里,一切都那么不真实。他还无法确定昨天是否在末日里遇到过叔叔,唯一能解答他的叔叔就突然去世。
或许正如奶奶所说,关乎冥冥之中的神鬼。叔叔的鬼魂把他带到三十二日的梦境里告别,又追着他的债主永远离开了。
“我才从外地辞职回来,知道他人脉广,想问问他这里有没有合适的工作帮我推荐。”易阿岚在一团混沌中勉强抽出一条线,对警察给予说辞。
警察的确是例行问话,没有再继续刨根问底,只是提醒道:“小伙子很年轻啊,工作机会多得是,别走歪路。”
岳溪明却是深深地看了眼易阿岚,随即掩下头,抱着老太太/安慰她。
警察、医生很快就撤走了。
易阿岚在奶奶绵延不绝的哭声中,小心翼翼地走进叔叔的房间。
窗帘拉着,视线昏暗,陈设凌乱。
一具没有灵魂的肉/体躺在那。易阿岚踯躅不敢上前,此时,那具尸体意味着的死亡,不仅仅是他的亲人,也是他的理智。
直到易阿岚看到叔叔脖子上熟悉的文身,一串缠绕而上的黑色荆棘花,从胸口蔓延到下颚。说句实话,叔叔的体型、气质,配上这样的文身反倒很和谐,或许叔叔就是为了给债主震慑才纹上这串不详的花纹。
因而昨天,易阿岚看见叔叔时,没有对那文身表示过任何惊讶和新奇,仿佛这文身就一直伴随着叔叔。
但易阿岚清清楚楚记得,在一年前,现实中最后一次见到叔叔时,叔叔绝对没有文身。
如果三十二日都是他臆想出来的,他又从哪里看到过叔叔的文身呢?
易阿岚一脚踏空,坠入迷惑而恐惧的深渊,不禁起了一身冷汗。
叔叔的葬礼忙了三四天。易阿岚身为易家最后的男丁,以一己之力承担起了所有的重担,机械而麻木地进行着葬礼程序,没有时间整理他的害怕。他只知道,周燕安并没有沿着网络找到他,也没人提及三十二日。
他只能向心理医生求救。
心理医生田路是个很年轻的男性,应该不超过三十五岁,长相普通但看上去很舒服,这让易阿岚感到稍微自在一点,他无法在古板的中年人面前说出他的困惑。
易阿岚坐在蓝色靠背椅上,周围的装饰也很清新干净,桌子上的透明玻璃瓶插着一支开得很好的白玫瑰花,点亮了视线中的一个点,让人不自觉放轻松。
田路温和的目光注视着病人,他在耐心地等病人打开心扉。
易阿岚说了三十二日。
田路微笑着,他或许在心里已经判断出这个长相俊秀、让人疼惜的男孩子得了臆想症,但表情依旧表示出尊重和关怀:“你得说出你抑郁症的根源,我才好帮你分析这些事情。”
易阿岚抿嘴,偏过头,不愿意正面看心理医生,犹如他不敢正面看他的将来:“我的父亲,是同性恋。”
第7章 6月(2)
心理医生田路几乎在瞬间就理解了易阿岚的心情,他看得出这个人相当敏感,这种敏感可能是天生的,也可能是后天环境所塑造。无论如何,一个心思敏感的男孩,在父亲是同性恋、而他自己很可能是一场骗局产物的家庭环境中,一定饱受煎熬。
“我和我妈知道他是同性恋时,他已经死了。”易阿岚好一会儿才继续说,“他半夜开车去见他的男性情人,然后出了车祸。我们得知他的死讯,也随之得知他为什么而死。”
死亡,出轨,骗婚。
接连而来的三重打击几乎让温柔沉静的岳溪明彻底崩溃。
那一年,易阿岚刚满九岁。
父亲易云山在易阿岚的印象中一直是儒雅翩翩的,他会轻声细语地和易阿岚说话,和母亲多年来也相敬如宾,很少争吵。长大后的易阿岚回想起他们时,不得不承认那其实是礼貌但不带激情的相处。
易云山死前的一段时间忙于一个较大的项目,常常加班熬夜,易阿岚还记得他眼里熬出来的红血丝。他那么辛苦、疲惫,但在那个男性情人的生日前一天,他还是在晚上十点多匆匆结束加班后,开车跨越100公里,要给那个男人送上最早的生日祝福。
在后来的监控视频里,易阿岚看到父亲迎面遇到一个酒驾逆行的车,他紧急打方向盘,已经避开了那辆来势汹汹的车,却还是一路撞到防护栏,冲下高架桥,当场死亡。后来交警认定易云山一方面是疲劳驾驶,一方面在和男性情人通电话,对道路情况心不在焉,因而对车辆逆行作出了过度反应,车速提得太快,又没有及时刹车,以相当大的冲撞力撞毁了防护栏。
那是巨大痛苦和极度耻辱交织的一天,岳溪明对易云山的死充满了复杂情绪,想说死得好,却难过到呕吐,想骂一句是报应反倒显得自己更加可怜。
岳溪明和奶奶、叔叔那边其实想瞒着易阿岚,但九岁的孩子已然懂得了很多,他从大人频繁交换的眼色、在他面前时的含糊说法、以及背后偷偷听到的只言片语,领悟到了残酷真相。
岳溪明是因为年幼的易阿岚才重新振作起来,也因此,对易阿岚倾注了太多的爱和关注。
易阿岚有些艰难地对心理医生说:“你知道,同性恋是可能会随基因遗传的。”
田路点点头,他也可以料想到犹如惊弓之鸟的岳溪明会对儿子的性向格外恐慌、过分关注。
从易阿岚性发育之后,岳溪明大概就是唯一希望儿子赶快和女孩子早恋的家长了,哪怕表现出对女孩的兴趣都会让她很开心,她有时候会故意拿班级活动照片问易阿岚觉得哪个孩子最好看,或者拐弯抹角地开玩笑我儿子长得这么帅气,班上有没有女孩子追啊;而一旦易阿岚和男同学走得太近,就会引起岳溪明的警惕,哪怕那只是正常的孩子间的友谊。
岳溪明其实把自己对儿子性向的担忧隐藏得很好,她不想给易阿岚太多压力。
但易阿岚早慧又敏感,他能感觉得到母亲时刻落在自己身上的监视和探询,他更能感觉到那其实是母亲对他深沉的爱。他不想让母亲失望,于是刻意和男同学保持距离,又实在和女孩玩不到一起去,他开始学会孤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