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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0节(1 / 2)

程凤台悚然:“她干的?”

曹贵修嘀咕一声:“疯婆娘。”问道:“上海的外国牙医能把这牙镶回去吗?”

程凤台想了想说:“不能吧,没听见有这技术。”

曹贵修二话不说一抡胳膊把牙扔了。

曹贵修一直送了程凤台十里地,路上双方都在谈笑风生的互相试探。程凤台看出曹贵修军纪严谨,战略宏伟,想在他身上压个宝,将来如果做大,小娘舅就是从龙之功,发财还不容易吗?曹贵修也问了几个关于军火生意的敏感问题,似是有他自己的盘算,程凤台不藏私,照实与他说了。舅甥二人经过这一出,比原先亲昵得多了,前方重峦叠嶂,再走就是留仙洞,洞内毕竟比较狭小,军队摸黑过去不太方便。程凤台便说:“大公子留步吧,送到这里够你的心意了,我们还有再见的时候。”

曹贵修举目眺望:“听说小娘舅的留仙洞是德国工程师的建设,我得参观参观。”他话说的客气,其实根本不等程凤台的答复,策马就跑前头去了,程凤台只好跟上。

程凤台悄声笑道:“大公子慢着点,横竖还有一批货没从古大犁手里赎出来,我们不着急赶路。”

曹贵修回头用马鞭子一顶帽檐:“那个啊,我已经替小娘舅赎出来了,傍晚之前就能赶上。九条那边一天也不能耽误,要能提早送到就更好了!”

程凤台眉头一皱,但是也不便表现出来,与曹贵修并辔而行一段距离,把手下人都甩开了。曹贵修哗啦展开一张油纸地图对照眼前的大好河山,说道:“古大犁从小娘舅手下那两个日本人身上搜来的,我让手下连夜描了。你看看,画得多细致,比我们中国人自己都明白自己,这仗打得能不难吗?”他马鞭子向前一指:“这就是留仙洞了?”

程凤台走货抄的这条近路上有十多个大小山洞,最为至关紧要的就是这个留仙洞。听这山洞的名字,顾名思义,能把神仙都留下来。明清那时还是一条驿道,清末开始,洞内经常的落下碎石砸死行人,大块的甚至能砸死大马,当地山民每回都是冒死走它。程凤台花了一年时间清理山洞,再请工程师加固,前后所费不赀。他劳民伤财的做这件事之前,人人都反对,等他做成了,人人都眼红,不得不承认程凤台的耐性和远见。曹贵修骑马走在洞中,眼见上下平整,左右宽敞,岩壁头顶几百根钢筋林立交错,近乎军防的工事水准,赞许说:“好,过一支军队是够了。”

程凤台大概有数了,笑道:“大公子哪天要走,一句话的事,不用与我打招呼。”

曹贵修歪头看他:“我一直想问问小娘舅,这么个大山洞敞着门,既没把守也没上锁,岂不是众人都走得?怎么北平商会和日本人都提心吊胆,非得小娘舅点头才敢从这过?”

程凤台沉默微笑,笑里透着点得意。曹贵修说:“外面都传这山洞里有机关,小娘舅指哪塌哪。”

程凤台答非所问,拍拍钢筋:“哥廷根大学的手笔,当代科学了不起啊!”

两人在山洞里逗留了一会儿,等到手下人跟上了,那两个随队的日本人也很留意山洞,下了马走得很慢拖在后面,一个打着手电四处观察,另一个描画地图,两人交头接耳的商量坏事。程凤台不怕他们看,看要能看懂了,就白给德国佬收去这么多钱了。

走出留仙洞,曹贵修就不往下送了,喊来一队机动兵,说:“过往都是父亲的兵护送你,今天换我孝敬小娘舅。早些交货早些回去,省得夫人和小舅妈担心。”

前几年曹贵修在北边假装流寇,三千人撵着一万多日本兵轰大炮的战绩还历历在目,知情的人都说大公子和曹司令不是一条心,现在时过境迁,却是一而再的催他上路,仿佛真的在意九条的安危,难道这人变主意了。程凤台一把攥住曹贵修的缰绳,拖住他的马牵到避人的地方,沉着脸说:“大公子,我给你一句明白话,不怕你告诉曹司令的。我宁可去土匪窝擦枪,也不想当汉奸。曹司令半世为人懂得利害,在他面前我不敢多嘴。倒是要劝劝大公子,你比我还小几岁,一辈子长着呢!十年之后,万一咱们打赢了,还有什么脸在中国待着!到时候日本人真能管你吗?”

曹贵修目光不正地瞧着他笑:“小娘舅也说了,咱们能打赢是‘万一’的事!”

这话把程凤台噎住了。其实不光是程凤台,此时中国大多有识之士都对战局不甚看好,程凤台一介商贾,只能从中日军事力量做出判断,没有更高明的思路。在这悲观的结论下,不做汉奸,反而是一种侥幸心理,作为中国人,他的感情总也不能接受未来亡国的命运。

曹贵修又说:“小娘舅这几年生意做下来,富可敌国了。犯不上得罪日本人。等货送到了,带家里去国外待着吧!”

这口吻是在劝程凤台做汉奸了。程凤台在风里抿抿干裂的嘴唇,和曹贵修吐出几句知心话:“出国的事,我心里过了几百遍不止了!这几年想得更多,越想越没那么轻巧!大公子不知道外面的事,我是出去过的啊!好一点的国家阶级森严,中国人在那里,再有钱也是下等品种、土包子,很难被接纳。差一点的国家,恐怕还不如上海租界安全。”他叹气说:“人活着不是光靠钱就够了,孩子们得上学,交朋友,长大了还要结婚,要活得体面,受人尊敬。我这点钱,在中国是够潇洒了。到国外,守着金山受白眼,来来去去就那么两三张中国面孔,除了钱,谁也靠不住,找政府办事都得欺你一头。那是过日子吗?那是被流放啊!不到最后关头,我不想走,能混就混,万一真有万一呢?当然这些话,你是个单身汉,你不能理解为人父母的打算。”

曹贵修望着他不说话,半晌,忽然发出朗朗大笑。程凤台没有好脸色的冷眼看他,因为这些话他说给二奶奶,二奶奶不明白,她一年到头也见不到两三个外人,哪知道国外的红眉毛绿眼睛。说给商细蕊,商细蕊就笑话他一肚子零碎肚肠,在商细蕊看来,有吃有喝有戏唱就是好日子,程凤台的顾虑根本不存在。只有范涟深知异国生活的不如人意,至今也没挪窝。程凤台想,如果曹贵修不体谅,他就索性与曹贵修分道扬镳算了。好歹喊他一声小娘舅,人各有志,想来不至于为难他。

“商老板相中的人,想法不俗气。”曹贵修回头看一眼自己的兵,程凤台的货,还有那两个不怀好意的日本人,他向程凤台低声说:“你以为坂田要这条商道只是为了走货?小娘舅不懂我们打仗的事!九条没到需要你去救场的地步,当日本人吃素的呢!你迟了,他也死不了,反而让坂田起疑心。你得按时到,能早到就更好了!”

程凤台说:“这意思,我没明白。”

曹贵修与程凤台错马而立,附身过去咬耳朵:“车队能走,军队就能走。我猜想,坂田拉拢你,试探你,是为了给九条撤退做准备。”

程凤台大吃一惊,立即就明白了,诧异地去看那两个日本人。曹贵修笑道:“他们早摸透了这里。不过人多不敢走,得要你大队人马走一遍给他们看看,和他们上一艘船了,坂田才放心。”

程凤台认命似的吐出一口长气,脸上不再露出半点的诧异样子:“说得挺有道理的,我怎么信大公子?”

曹贵修说:“等九条从这里撤退,小娘舅就该信我了。”

程凤台说:“要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我这一趟按点送到货,就真当了汉奸了。”

曹贵修摇摇头:“不管你按不按点到,九条他用不用得着,货送到了,你就是汉奸,除非真的躲在土匪窝擦一辈子枪。我给小娘舅指一条明路,不但保你洗刷冤屈,还能当个民族英雄。”

程凤台心惊胆战:“大公子不要说,我不想听。”

曹贵修催动程凤台的马,两人来到悬崖边:“小娘舅句句知心话,我也给小娘舅交个底。”曹贵修指着山川日月说:“我这没有哪门子的主义,也没有忠君爱国。就是一想到日本人占了我的地,这心里啊,刀割一样,就有四个字:奇耻大辱!凭什么!咱们自个儿还没分清楚河汉界呢!给日本人占去?”他回头看住程凤台:“明白告诉小娘舅,九条必须死,死得容易不容易,就看你的了。”

第115章

程凤台前思后想,最后把心一横,真的按时送到了货。货到地头,程凤台留心一看,这里虽然是个后方,但是往来运作有条不紊的,哪有一点点战事吃紧的样子呢。九条没有出面,派亲兵接待的他们,士兵们鞠躬敬礼收拾出好饭好菜,态度倒还不错,然而把他们看管得很严,一步不许多走。手下那两个日本地图家一到地方就跑没影了,直到第二天凌晨才回来。他们重新领受了九条的任务,亟不可待地想回北平与坂田复命。程凤台看不惯他俩一肚子坏水,偏不合作。本来走货的到了地头交了货,车马闲着也是闲着,回程的时候一向要捎带点人参皮子之类的东西,这也是程凤台对手下人的体恤,让他们趁机挣点外快,这一次为了拖延时间,置办起来却是特别的上心。路过城里,程凤台亲自给二奶奶选礼物,买两双绣花鞋他要跑三家店,比女人购物还要蘑菇。买人参谈价钱,更不是三五天之内谈得下来的,急得两个地图家跳脚。

程凤台想着只要在过年之前回到家就好,他忘记除了二奶奶之外,商细蕊也是会着急的。商细蕊是着急他自己,他自己这一段境遇实在是不好,回想过去十几年,吃的冤枉官司洋洋洒洒,如果一句流言蜚语化成一滴水珠子,够把北平城没顶泡上三回的。唯独“陪日本军官睡觉”这一件流言非同小可,影响之恶劣,大大超过以往所有的威力。沦陷区吃够了日本人的苦头,含冤受气的度日,这股怨愤无处发泄,老百姓捞不着真正祸国殃民的大汉奸,在戏子头上出出气,又安全又便宜——他横竖是被人说惯了的,何况也没有很冤枉他,到底有照片为证的呢!

外省的报纸天天讨论商细蕊是否变节亲日,骂他的话已经相当难听,但是谁也不敢告诉他知道。商细蕊自从台上摔下以后,脑震荡和胳膊逐渐痊愈,只有耳鸣一直不好,歇不歇的脑子里响起尖锐的哨音,哨子一响,就连人在对面说话都听不清。他是唱戏的人,如果上了台耳鸣发作,听不见弦子那还了得吗?商细蕊因此忧心如焚,到协和医院,医生把他耳道里凝结的血块清洗出来,看到耳膜是完好的,便给他开了消炎药吃,其他也说不出有什么问题,去了好几趟不见疗效,药倒吃了一筐,就再也不肯去了。他仿佛有种不祥的预感,觉得这次的小伤要作大病,坏大事,心里越是害怕,越是不许人提。水云楼只以为他心情不好,不约而同躲着他点。小来更是看惯了他狗脸一翻没心没肺的样子,平常不来招他说话。自欺欺人的结果就是大家都知道他耳朵受伤,可是都不知道他究竟伤到了什么程度。

饶是又聋又瞎,商细蕊渐渐还是发现了不对劲。先是过去千求万求找他搭戏的同行一夜之间无影无踪,让小来预备好的打发人的话一句都没用上,同行们像是有意避免与他公开接触。后来商细蕊养伤闲来无事,去胡记面馆吃胡辣汤炸酱面,这一口他来北平多少年了都舍不下,隔一阵子就要去吃上一趟,从老板到小二都与他熟的。但是这天从进了店里,气氛就不大对,老板与小二不复往日的热情,猛一眼瞅见他就跟吃了一惊似的,显得有些慌张,抬眼睛一眼一眼的瞄他,也不吆喝商老板驾到了,很快给他做成吃食。他们怕商细蕊被认出来,盼着他快吃快走,少惹麻烦,然而一顿饭没吃完,商细蕊还是被认出来了。一个穿灰棉袄的食客端着自己的面碗坐到商细蕊对面,一边大嚼,一边盯着商细蕊瞧;商细蕊也一边大嚼,一边狐疑地回望过去。他常要应酬陌生人,对闲人记不住脸,食客们偶尔得见商细蕊,却是把他的素脸记得很牢。这食客吃完放下碗筷一抹嘴,满足地发出一声叹息,接着两手撑在大腿上,佝偻着背脊,问道:“商老板哎……”商细蕊见他是有话要说的样子,便向他一点头。这食客竟然满脸痛心地说:“商老板哎,我可是你老戏迷了,打从你在北平第一回 露脸就开始捧你了,你说你这,挺好一人,咋能和日本鬼子搅合上啊!这不糟蹋了吗?”

商细蕊眼睛一瞪:“谁说我和日本人搅合!”

食客手一挥:“就那妈!好多人都这么说!”

商细蕊说:“他们放屁!”

话闸一开,人们都围拢上来七嘴八舌,但似乎不是在向商细蕊求证,而是早已给他定了罪名,劝他改邪归正来的,说:“那照片总不能有假吧?商老板,你要有难处和咱们说啊,咱们想辙帮衬,再难也不能靠上小鬼子啊商老板!”

商细蕊过去和座儿客气惯了,软言软语的与他们说笑,他们是没见识过商细蕊的真面目,以为对他付出钟情,就是了不起的抬举,商郎倘若有不合人意的地方,便是辜负了一份厚爱,他们最有资格率先对他做出谴责。被目光四面八方地注视着,言语夹击着,商细蕊头脸一热,耳朵里尖锐地作响,哆嗦嘴唇说:“没有!不是你们以为的那回事!”人们还在说着话,商细蕊听不见了,站起来高声说:“口口声声捧我这么多年!怎么事到临头,反倒相信谣言不相信我呢?国家打仗打成这样,我再糊涂,也糊涂不到日本人头上去!”

说得食客与周围人面面相觑,商细蕊咬牙说:“多余的话就不说了,您各位爱信不信吧!”一边把围巾缠脖子一裹就走了。面馆里的人犹在自言自语:“也没说他什么呀!就急眼了你看!”另有人说:“说中了可不得臊得慌!”“中了个啥!难道真和日本人?”他们中间恰好有人带了照片的,于是当场招呼人们传阅辩证。也有人是商细蕊的铁杆,看见商郎受了委屈气跑了,忍无可忍拍案而起,揪着人衣领子干了一架。

这些事情商细蕊不知道,他心里耳里都有一只小锥子,小锥子钉进肉里三寸有余,扎得他愤然走了好几里地,越走身上越是热烘烘的,两手却冰凉。走到一个人迹罕至的胡同深处,商细蕊蹲下来捧了一捧雪扑在脸上,然后慢慢仰起脸,朝天叹出肺腑窝藏的一口热气。

商细蕊一连几天都不让排自己的戏,在后台像一尊佛爷似的干坐着找茬,把杨宝梨也打了,教小戏子们紧张极了。杜七今天过来陪他说话,算是救了水云楼的孩子们。半场翻台的时候,盛子云也来了,这个没有眼色的东西,说起来已经是一个混社会的人了,丝毫没有长进,居然期期艾艾朝着商细蕊提那张和服照片的事,言语里颇有些规劝的意味。

商细蕊手一指大门,瞪起眼珠子说:“滚出去!”盛子云几时见过商细蕊疾言厉色,吓得呆在原地。后台也都不敢响了。商细蕊见他不动,上前薅住衣领子往门外拖出去:“以后不许上我这来!”说完关了门。盛子云家世非常了得,商细蕊出来卖艺的人,按说是不会轻易得罪他的,就连安贝勒那样过分,商细蕊也没有动过粗。

众人现在都知道商细蕊心情有多恶劣了,后台静得没人一样,只听前台锣鼓在打,戏子在唱,甩一个高腔把人心吊得半空。杜七看着商细蕊,说:“我今天来,正想和你谈谈那张照片,你也要赶我走吗?”

商细蕊不看他,自己对镜子坐下了,面无表情地收拾满桌的粉墨油彩,琳琅珠宝。杜七没说话,出去打了几个电话回来,亲手替商细蕊穿衣戴帽:“人都到齐了,我们早点到吧!”商细蕊坐着不动身,硬是被杜七哄孩子一样拉扯走了。他们去青楼小院会朋友,那些还遗留在北平的文化名人们,对商细蕊爱得深刻,见他心里不自在,三天两头轮流摆酒,兼以出谋划策。智囊们几番讨论的结果也是去重庆或者歇戏比较好,这不仅仅是出于对商细蕊名誉的考虑,同样是对他人身安全的担忧。每当说到这个话,商细蕊就不吱声了,众人知道他的心意,不敢狠劝。唯有杜七道:“老姜头给你没脸,你就歇戏;死了个董姑娘,你也愧到歇戏。偏偏这回就这么倔!停一停看看风声怎么了!”

商细蕊摇头:“停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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