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老板觉得这位怎么样?原小荻的关门弟子不是?我看着不错,腰真软。”
商细蕊说:“唱得还凑合吧。身段儿实在是……”他一叹气,后半截就不说了。商细蕊有这样一个好习惯,不知道是怕惹是非还是为人的厚道,他从来不与人评论现世的同行,但是如果有人愿意诚心追问下去,他还是愿意指点一二的。
程凤台就追问道:“身段儿怎么了?我看很好呀!”
商细蕊怜悯地看着他:“二爷,您那眼睛,就什么都别看了——您那眼睛是出气儿使的。”
这一句是北平市井的俏皮话,程凤台又气又笑,用力捏他腮帮子,把他脸都捏红了:“得,吃着我的喝着我的,还拿我打趣!你很好!”
商细蕊笑着躲开,台上的戏已经演了一大半了,台下的蛋糕也吃掉一大半了。商细蕊几乎只往台上瞄几眼,都不费心细瞧他的。
程凤台又问:“这戏究竟怎么了?就这样不入商老板的眼?”
商细蕊叹道:“唱得真还凑合。身段真丑,越看越丑,怎么会有这样丑的人。他是怎么会红的,想不通。”
程凤台难以确信地往台上看了又看,不能相信商细蕊的批评,觉得那真是个小美人儿。
“二爷您说,这唱旦的要紧的第一条是什么?是得像个女人啊!除了嗓音之外,座儿看他一眼就觉得他是个女人。那才够功夫!”
程凤台琢磨琢磨,说:“我觉得他很像女人。”
商细蕊点头道:“嗳!就差在这儿了,二爷这样的外行也才瞧着像,却不能以假乱真。懂行的看着得差多少了?”
商细蕊轻轻的打了一个嗝儿,吃饱喝足,也是散戏的时候了。程凤台看来商细蕊的这番评论近乎于吹毛求疵,很难认同,也很难理解。商细蕊舔着手指上沾的巧克力酱,歪着脑袋,眼神天真而又傻乎乎地望着程凤台:“怎么,二爷还不明白呐?”程凤台怀疑这些理论都是他自己发明出来的,笑道:“我是真看不懂这里头的门道。不过商老板说不好的,一定是好不到哪里去。”
商细蕊笑道:“我也是光说不练,近几年都唱京戏去了,二爷没见过我的《思凡》。改天亮给你看看。”
程凤台摆手笑道:“别,商老板上得台来我就光看人了,戏的好坏就更看不懂了。”
商细蕊道:“那赶明儿带你去看个好的《思凡》。不用懂门道,您看了他的,再一比较就知道了。”
商细蕊嘴里吃食一停,针尖大的伤口又觉着有点痛了。他咬字唱词儿精准如毫,或许就是因为唇舌比别人更加敏感的原因,像报纸上写他的话,舌头上长着一百零八条筋呢!这一阵痛使得他紧紧抿着嘴。可巧方才唱《思凡》的小戏子听人报说商细蕊来瞧戏了,兴冲冲卸了妆,跑上来谒见他。那一种心情就与商细蕊见原小荻无异,眼睛放着光,嘴角带着笑,羞红了脸颊,一双手都局促不安地无处可放。可是人家小戏子比商细蕊放得开多了,直追着商细蕊要评价。商细蕊对他是满肚子的失望和不屑一顾,舌头又痛,懒怠多言,等小戏子说得差不多了,才慢腾腾明知故问来一句:“哦!你师父是哪位呀?”
小戏子回说原小荻。商细蕊便逮了话头,道:“原小荻我知道,他的戏非常好,尤其是《玉簪记》,生旦都来得,样样有造诣。我记得我第一次听他戏还是在梨园会馆,真是惊才绝艳……”
这样把他和原小荻为数不多的几次交集慢慢数来,岔话都岔到上一辈去了,那小戏子还不罢休,依然追着问:“师父当年是手把手地教导我,您瞧着,如今比我师父又怎样呢?”
商细蕊嘴角一抽搐,心想你连我这关都过不了,还敢与你师父比呐?真真的没有自知之明。于是他什么话也讲不出来了,只能以一种茫然而无奈的微笑瞧着小戏子。在他感觉里,这个微笑比冷笑和气许多,而又能够表达出与冷笑一样的冷酷效果,应该能使对方心知肚明知难而退的。不料他做这个表情,实际表达出来的效果就是在发愣发呆。那戏子见他发愣发呆,也只好陪着他一起发愣发呆。两个人窘之又窘地对望了一阵,那戏子还是耐不住了,刚一张嘴还未出声,程凤台上前做出不耐烦的样子,道:“哎哎哎!哪有追着问的,懂不懂规矩啊?”
那戏子也是被人千捧万捧的角色,马上有点变脸色了,强笑着问商细蕊:“商老板,这位是?”
商细蕊看着程凤台:“这位是清风大戏院的董事。”这话不是撒谎,程凤台有两成清风戏院的股。
程凤台笑道:“商老板抬举我,我就是您一跟班。”说着一躬身,手臂一横,做了个请的手势:“商老板,时候不早了,咱回吧?明儿还有戏呢!”
商细蕊便忍着笑,很拿架子地拂了拂衣裳,站起来抱拳道:“恩。是不早了。蔡老板不送,商某告辞。”
那小戏子也来不及说什么,就被商细蕊溜走了。这两个人出了戏园子都忍不住笑,心里有一种戏耍了别人的恶作剧感觉。
程凤台道:“商老板,今天才发觉你很傲气嘛!对同行,你也不是一视同仁的嘛!”
商细蕊说:“那不是,我只对名气大过本事还沾沾自喜的人看不大上。”
商细蕊在车里握着嘴偷笑,程凤台见了又以为他是舌头疼,或者明知道他不是舌头疼,偏要当做是舌头疼。含情脉脉地看着他,然后托起他下巴亲吻了他,那种慢慢吮碾的淫靡的亲吻,把他舌头上的伤痕舔了又舔,全是巧克力残余的香甜。
“商老板,还疼不疼了?”
商细蕊眼神都散了,不答话,搂住程凤台又深深地吻下去。他们现在的逍遥生活,就是如此这般看个小戏亲个小嘴,温火慢煮,乐此不疲。
第37章
自从徽班进京这百年以来,昆曲是没有原先那么卖座了。但是北平作为前朝皇都,遗留下大批爱好风雅的科举文人,他们对昆曲还是非常崇尚的。常常举办一个集会,招一个会唱昆曲的红戏子,一群雅士在廊亭水榭中一边听着戏,一边吟诗作画,品茶弄琴。过去昆曲界的头挑原小荻还在的时候,原小荻曾是文人们的宠儿。因为他老成持重,念过一点书,会写会画,言谈妥帖。文人们的取重自然是同市井小民不一样的,他们看重这些学识素养超过姿容歌喉。但是现在原小荻一心想要摆脱戏子的身份,这种场合再不出席了,宠儿的头衔当之无愧便落到商细蕊身上。商细蕊年纪太轻又没有读过书,然而胜在乖巧聪敏,诗词歌赋过耳成诵,又很有点独特的想法和观点,扎在文人堆里,倒是别具一格。想当年,他的御用词作杜七公子就是在杜明蓊的文墨笔会里结识的。
这天商细蕊去董翰林家里唱堂会,曲过三巡,陪着他们喝茶。文人们谈论起来,都说现在京城没有好的昆曲戏子,商细蕊可能是最年轻的唱昆曲的好角儿了,再往上数,除了原小荻,只有女伶姚熹芙是好的。
商细蕊一听就笑了:“姚熹芙是我师傅!我的昆曲就是她教的。”
众人异口同声赞道名师出高徒,并说:“这么讲来,原老板算是商老板的师伯啦!”
商细蕊一愣,马上就明白了。亏他跟着姚熹芙学了两年的戏,居然不知道姚熹芙是原小荻的师妹,他和原小荻还有这渊源呢!
“这一层从没听姚师父说起过。大概因为我是她口盟的徒弟,师门子弟有几许人,没必要与我作交代。”
在场有几位老人脸色微妙地变化了一下,笑道:“姚老板脾气豪爽,话头也多,不是存心不与你讲的。她当年在北平,那是了不得的一号人物,愣在京戏堆里把昆曲唱红了!比她师兄还强些!后来也因为师门纠葛,一赌气丢下一摊子事儿跑去平阳了。”
这一个“也”字用得同样微妙。商细蕊心眼儿粗,没留意就过去了。有听出来的,暗暗打量一眼商细蕊,心想姚熹芙原来也是和师兄师弟恋爱受挫出走的,他们一对师徒除了唱腔,这个事也一脉相承了。
董翰林笑道:“那几年也真奇了怪,几大名角儿轮番跑去平阳那个小地方走穴,平阳是旱灾连着兵灾,跑去那里干嘛呢?”
亏得几大名角轮番跑去平阳亮相,商细蕊才有一个偷师学艺的机会。名角儿们冥冥之中似乎就是为了成就一个商细蕊,才有志一同地汇聚到平阳去的。
董翰林这时铺开了纸张准备作两笔诗词,商细蕊熟练地取过墨锭来研磨,看来是做过很多次了,自己长了眼色,根本不用人嘱咐。而这班文人们肯让戏子伺候笔墨,足见得对商细蕊是多么钟爱了。商细蕊低头磨着墨,道:“昆曲几百年的底子,我不信京城就找不出一个好的。”
有人道:“几百年的底子不假,就说唱京戏的,谁不会来一嗓子昆曲呢?可要唱得入咱们这班老朽的耳,眼下还真是少见。”
又有人道:“不然去云喜班淘淘?掌班的四喜儿不是专攻昆曲的出身嘛!门下该有过得去的孩子吧?”
商细蕊默念了一遍云喜班的名字,回想到原小荻前一阵子给他推荐过云喜班里一个周姓戏子,心里暗暗有了期待。
商细蕊从董翰林府上回到家已是晚饭时候,进门就见程凤台三堂会审似的坐在堂上,堂下站着好久不见的盛子云。盛子云是一露头就被程凤台逮着了,他当是自己运气欠好,回回撞在枪口上。他不知道程凤台现在天天猫在商细蕊身边,只要盛子云一露脸,就能撞个正着。
程凤台只要板下脸来,商细蕊就觉得他是假正经。忍不住在盛子云背后朝程凤台一笑,盛子云回头瞧见他了,也忍不住朝他一笑。程凤台瞪他们一眼,脸上神情非常严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