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灿烂光芒(三)
2010年中元节前夕是处暑,清遥像是一个大蒸笼,而十二岁的阮柠正如同一个小包子,处于半生半熟之间,因为她浑身在发烫但头顶又没有冒热气。
收到清遥市重点初中的录取通知书算得上那个夏天最开心的事,只是开心的情绪还没够三十分钟,爸爸阮平山一脸平淡的告诉她外公去世了,妈妈让她去恒城参加葬礼。
阮柠条件反射带了点期待问阮平山能不能一起去。
那一年的阮平山四十岁不到,是个成功的商人,在听到阮柠的请求后在冰箱里拿出一瓶矿泉水沉默喝完,然后轻飘飘地问道:“我为什么要去?给你订了晚上七点的机票,礼金在桌上,这两天的生活费已经打给你妈了。”
彼时,阮柠的录取通知书还孤零零的躺在餐桌最显眼的位置,阮平山一眼都没看。
阮平山关上门走的那一刻,阮柠默默回了房间,收拾了两套连衣裙,一黑一白,零零散散的东西还装不满一个二十寸的行李箱,而后她又回了餐厅将录取通知书塞了进去。
合上密码箱后,她双手摁在上面,轻轻的呼出一口气。
阮柠觉得自己应该习惯了,也已经习惯了。父亲给她提供了最优越的生活,于是没有多余的陪伴可以给她。
外公离世的消息既突然但又不那么让人难以接受,自从父母在阮柠五岁那年离婚开始,阮柠的心脏就开始慢慢变得强大,十二岁这年,她早已知道,世界上没有什么会永远陪伴她,所有的人或事都会找一个契机和她说再见。
那年过年,阮柠去恒城拜年,就发现了外公在和癌症做斗争,每一天都过得很痛苦。他强撑了八个月,已经是很好的结果。
以后不用痛苦了,以后也没有外公了。
站在镜子前,阮柠已经给自己做好心理建设,但眼泪还是垂直往下掉落。
这个世界上爱她的人又少了一个。
她擦去眼泪,将杂乱的头发梳成一条高马尾辫,已经遮住眼睛的刘海用一个小发卡全都扣了上去,露出一个光洁的脑门儿。这个时候,她的五官并没有完全长开,介于少女与小孩儿之间,但天生的皮肤白皙配上婴儿肥未褪的脸让她看起来像个可爱的洋娃娃。
在准备出门前,阮柠最后一次在镜子前来回确认自己的形象,甚至夸张的长开了嘴巴,检查自己的牙齿是否足够整齐。确认了没有问题之后,才安心的坐上去机场的出租。
清遥到恒城飞机不晚点的话三个半小时就足够,下飞机后阮柠顺利的和阮秋生汇合,乖乖巧巧的喊他叔叔,喊频频翻白眼的阮舟弟弟。
阮秋生说妈妈太过伤心,现在在家里休息所以才没有来接,阮柠乖乖的点了点头。
在父母离婚的第二年,江明月就嫁给了刚好也姓阮的阮秋生。阮柠每年来恒城拜年都能感受到他们一家三口越来越融洽的气氛,也能感受到自己和妈妈越来越远的距离。
直到上了阮秋生的车,车子半天没有动静,阮柠才忍不住跟着坐在前排阮舟的视线往外看。
那个时候阮舟没开始变声,还是个怼天怼地的小孩儿,那天阮小少爷等了那么久,但说话破天荒的不带火气,反而是期待满满:“爸,遇清哥怎么还没到啊!他该不会又睡懒觉误机了吧!”
阮秋生亲昵的拍了拍阮舟的脑袋,阮柠看着这个动作愣了一下,而后就专心听他说话:“不会的,你以为遇清是你啊,应该是飞机晚点了。对了,臭小子,别吵遇清……”
他话还没说完,就被阮舟打断:“知道知道,他高三了,关键时期,打扰了他我罪不可恕……”
阮舟摇头晃脑,故作大人模样,阮柠抿唇没忍住笑了一下,结果小少爷的白眼很快就翻了过来,他转过头瞪阮柠:“你是不是嘲笑我?!”
阮柠突然被他质问,紧张又慌乱,一个“我”字出了口,结巴了一瞬,眼看阮舟火气越来越足,正准备直接道歉时,旁边车门骤然打开的声音吓了她一跳。
一个从未见过的男孩儿姿态慵懒的迈了进来,坐在她旁边之后先往阮舟手上丢了瓶ad钙奶,顺带极随意的和阮秋生打了声招呼:“叔叔好,小舟来喝个饮料,不好意思我的飞机晚点了。”
周遇清像是才发现旁边的小女孩,晃了晃手做出打招呼的动作。
阮柠愣住,又往角落里缩了一下,没有回应。在意识到旁边男孩儿在观察自己的时候,她的手偷偷捏了捏门把手,低着头许愿如果能变成一缕空气直接消失在车里也是好的。
随即,她听到男孩儿笑着开口问她:“妹妹喝不喝饮料?”
阮秋生车窗没关,恒城的海风很凉爽,却吹不散阮柠心头诡异的一股燥热。她满脑子都是男孩进车前和她四目相对时那张棱角分明的脸,身高一眼看去就超过了一米八,五官也很精致,是个很帅气的男孩。
想着阮舟和他完全不相似的长相,阮柠有点遗憾,她想着这哥哥和表弟也根本就不像是一家人。
阮柠久久没有回答,前面的阮舟先打破了沉默的气氛,他早就几口喝完了饮料,朝后叫道:“哥,她不喝你就给我嘛。”
见着周遇清不太愿意,阮舟还想伸手去抢,恰好遇到了红灯,阮秋生重重的踩了一下油门,走神的阮柠猛地往前撞去,失重的瞬间,一只大手稳稳的托住了她的脑袋,她安然无恙,倒是听到了阮舟的小脑袋清脆的磕在玻璃窗上的声音。
阮秋生嘲笑着痛的直哭的阮舟,周遇清在耐心安慰,明明所有的声音都在阮柠的耳边,但她只觉得遥远,唯一近的只有身旁那只修长的手掌。她偷偷瞥了好几眼,已近凌晨,但恍惚间她觉得那双手在发着光。
无比好看,也很温暖的光。
那天因为阮舟在生闷气,车里倒是再没有人说话。直到车停到了江宅,还是阮秋生这唯一的成年人先开口指挥。
“软软,你住三楼边里的那间卧室,已经收拾好了。遇清,你和舟舟住,或者和小鱼住也可以,就是小鱼这几天情绪很差,怕影响你睡觉。”
阮柠在外婆家住过很多次,自然知道江裕的房间也在三楼她住的那间旁边,阮舟常住的房间在一楼。她玩着行李箱的拉杆,一升一降之间,听到男孩说要去和江裕住时,嘴角偷偷翘了一下。
恒城不如清遥热,阮柠出现在妈妈面前的样子还算清爽。
江明月在千娇百宠中长大,哪怕第一次婚姻不顺利也是和平解决,三十六年的人生里从没有这样不体面的样子,她眼睛因为流泪早已哭的红肿,一身黑色唯有袖章是惨白,显然还没有从父亲骤然离世中缓过神来,对阮柠的态度称得上淡漠,接过阮柠代父亲递过来的礼金时,客套的道了谢。
像是对待客人,而不是千里迢迢来悼念的女儿。
在感受到泪意上涌前,阮柠低下了头。
客厅里大家都在忙碌着各自的事情,阮柠单独一人坐在沙发上,显得格外娇小,她又玩起了拉杆,然后那双好看的手直接从她手上抢过。
她惊诧抬头,眼泪从眼角飞快滑落,而后皱着一张脸,语气慢吞吞的问道:“你干嘛?”
阮柠在刚刚已经得知周遇清是妈妈好友的儿子,和她平辈。因而阮舟才会喊周遇清哥哥,但阮柠心底,有了一股执拗,不想喊他哥哥的执拗。
她那个时候很多事情都没想明白,但她明白一件事,不喊周遇清哥哥,那她和周遇清就不一样。
周遇清表情淡淡,像是没看到那滴眼泪,漫不经心道:“回不回房间?”
天知道阮柠在被他看着的时候多担心他会问自己为什么流泪,如果真这样,那她的自尊心就彻底在江家被踩在地上了。
对方的分寸感,让阮柠在回答时声音都多了一丝力气:“我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