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止川无视那些探究的视线,牵着西淮,自顾自落座,问他:
饿么?
西淮摇摇头:还没有。
望亭宴的规则是要等君王入席后才能开宴,在此之前都不能吃东西。
银止川却道:你饿了就告诉我,我让人拿些小食来。
西淮一怔:能吃东西么?
银止川无所谓一笑:
吃了他们也不能怎么样。
总归他一向在朝臣的忍耐边缘试探惯了的。
银止川这厢在优哉游哉地饮酒赏山景,其余与他一同来的公子哥儿们,却都多多少少被父亲胁迫着,不情不愿地出去祝酒。
偶尔瞥见银止川,见他美人在侧,也不用违心地摆出好脸去讨好老头子们,真是心里羡慕得不得了。
你有什么事,都可以同我讲。
见西淮视线在宴上逡巡,银止川道:怎么,有你认识的人吗?
宴席上,每个朝臣的座位都是按官衔排列的。
例如银止川就坐在武官这一列的第一位,对面是文官之首,三朝元老徐择凤。
越是往前的位置,就意味着这名朝员的官职越高。
西淮目光停在对面一处席位上,问道:
那是谁?
御史台的莫必欢。
银止川顺着他的目光望过去,答道:文臣中升得极快的一个大臣,算得上是现今朝堂中炙手可热的人物了。
此时赵云升的父亲礼部尚书,就正捧着一杯酒,细声细气地同他说话。
那人则微微含笑,慢慢地应着。看着好一副慈眉善目,平易近人的模样。
我认识他。
西淮盯了半晌,却倏然轻轻一弯唇,低哑道。他现在已经是御史台的长史了么?
是啊。
银止川道:人不要脸,就爬的很快。
这个人,在西淮父亲被令去修国史时,还不过是叶清明手下的一个小小抄书郎。
他那时没什么才华,又家中清贫,是叶清明想每一个想读书的人都应该得到善待的机会,才给了他一个在翰林院抄书的位置。
谁想到这人后来恩将仇报,告发西淮父亲私记国事。
他将西淮父亲当做了投靠权贵的砝码,痛踩了一脚,高高兴兴跻身权贵去了。
那时西淮曾想不通很久,这个曾经再三上他的家门来,向父亲借米,低三下气的人,怎么可能翻脸如翻页一般,做出那样恩将仇报的事?
看着而今春风得意的父亲旧属,西淮搁在膝上的手指无声地收紧了。攥紧袍角。
听闻他从前不过是个修国史的小小著作郎。
银止川倒了杯酒,百无聊赖道:也确实没什么才能。
入御史台需有才识,他却连首稍微好点的词都作不出来。稍微成样子一点的几首,都是偷别人的作品。拾人牙慧罢了。听说他最早不是在翰林院抄书么?
西淮低低地应了一声,想起这人曾经抄书,也抄得不怎么样
字迹太差。
银止川却一笑:倒是适合他。他除了抄抄别人的作品,也没什么才能了。
可事实上,这位拾人牙慧的御史台长史,都是拾西淮父亲的诗作最多。
他像是要将叶清明利用到底似的,连一丁点可余的价值都不放过。
人多行不义必自毙。
西淮垂眼卡着搁在自己膝上的手指,哑声说:他做了不得良心的事,自当会有报应。
报应?
银止川却如同听了很有趣的观点似的,挑了挑眉,轻笑道:我不知道旁人如何,但就莫必欢这老小子来说,是平步青云,官途坦荡也许,怪只怪他欺辱之人死的太早,没办法从棺材里跳出来跟他叫板罢。
他就没有一桩不顺心的事么?
西淮沉默了片刻,忍不住道:一桩也没有?
银止川支着下颌:有也只是极小的一桩罢我听闻他想举荐自己的儿子进翰林院,但他儿子和他一样草包,应试多年不中。现在正想方设法地攀关系走后门呢。
西淮的面容微微苍白,垂眼静了片刻。
但如果细看,那并不是惊惧或者愤怒,反倒有点像在要做某件事之前沉思。
良久,他垂下眼,极轻地笑了一下。
是吗?
西淮轻声道:那他这辈子也都不要想进了。
[*注1]:招文袋:古代一种挂在腰带上装文件或财物的小袋子。
第62章 客青衫 09
在席宴开始前,差不多就都是大臣们互相交际寒暄的时间。
他们平日里分明每天上朝都能见面,现在说起话来,倒好像十百八年都未见过了。恨不得有一肚子的话要说出来诉衷肠。
并且越是靠前的席位,推杯换盏的人也愈多。
银止川百无聊赖地看着,稍时,倒是倏然有人提议,来组一场诗会。
我们每人作诗一首,交由众人传看。评选出其中文思最佳,最受好评的一首,再呈给陛下评看。
那人道:当然,评选时自然是将名字遮住的,为不记名评选。保证绝对的公平公正。
公平公正?
银止川哼笑了一声,道:这种话只怕骗鬼也没人相信吧。
原因无他,只因提议这场诗会的人,就是莫必欢那多年应试不中的草包儿子。
他在这样一个档口提议诗会,又声明要将最好的呈给君上评看,打得无非就是要趁机讨好君王,给自己留个好印象的主意。
但是他既然说了要不记名,又如何确保评中的人是自己呢?
西淮问道:若按照你所说,他诗词不佳,应当很难评中才对。
也许是串通好的吧。
银止川不甚在意,对他们文官中的这些勾勾绕绕也十分厌烦:谁知道他们打得什么主意。
西淮却默了默,眉头略微蹙起,仿佛在细细思索着一般。
这场诗会原本没多少人感兴趣,但因为是莫必欢的儿子提起,许多想要巴结他的文臣便纷纷响应。
仆从们端着木盘,上来给每一个席位上送了纸墨。
待词写好后,再统一收起。
银止川原本没准备参与,宣纸一落他的桌案,他就准备随手画一只王八扔上去
莫必欢父子提议的诗会,能让他提笔落一滴墨,被嘲讽也应该是一种荣幸。
然而,奇异的是,西淮却神情略微犹豫了一下,极轻声地朝他请求道:
我可以试试吗?
你?
银止川微顿,道:这样的诗会,有什么好参与的。
但他随即一停,想到这似乎还是这小倌被自己带回府后,第一次朝他求什么事。当即又转过话头,道:
好罢,你想试就试试。没什么关系。
西淮接过宣纸,提起狼毫笔,在砚台上轻轻蘸了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