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来了?
秦绎闻声回头,却见慕子翎静静站在门口,单薄的身体立在夜风里,衣袍被吹得呼呼作响,身形显得几近嶙峋。
秦绎看着他颜色已经变深了的肩膀处衣物,问:
火生起来了,你去把衣服烤一烤么?
然而慕子翎不答,恰巧此时天空一记深紫的闪电闪过,将慕子翎的面容映亮了一瞬间
苍白如死的脸,漆黑若深潭的眼睛。
他的身体冰凉得像一块冷铁,乌发在寒凉的雨风中轻轻浮动。
秦绎看着他,过了许久,才见慕子翎有些僵硬地走进来。
你怎么了?
秦绎观察着他的面容,觉得有些奇怪:阿朱出了什么事么?
然而赤红的小蛇藏在慕子翎怀中,闻言从衣物中伸了个头,又懒洋洋地缩回去了。
慕子翎低缓摇头,哑声说:没事。太冷了。
秦绎漫不经心应了声,慕子翎却望着他,以一种说不出的语气问:
最近军营里有事么?
嗯?
秦绎皱起眉头,似有些不解似的望着他。
你有没有什么想跟我说的事。
慕子翎轻轻说:关于什么的都可以。
秦绎注视着他的神色,慕子翎一动不动地回看回去,他们两个人的眼睛在黑暗中都显得亮而幽深。
像两只在互相试探又不肯露怯的凶兽。
慕子翎不动声色,但实则,雪白的衣袖中,他十根修长的手指用力到发白的地步,几乎要从掌心剜下肉来。
有一桩。
良久,秦绎说:军营里的小事。
他有些疑惑方才慕子翎是不是听到了些他和随从交谈的零星言语,但估计也不知道云隐是谁。于是假意风轻云淡说:有两封书信丢了,需要找回来。
哦,是么?
慕子翎却轻笑了一声,问:重要么?
不重要。
秦绎说:不过是些小事,交给下人去处理就好。
慕子翎却垂着眼,秦绎看不清他的神情,但下意识觉得有些异样。
慕子翎的气质总是偏冷,看任何人都有一点阴郁冷酷的味道。这几日在秦绎身边时,这种气息却逐渐收敛了一些,变成了懒洋洋的爱答不理。
可此时秦绎再看他时,突然有种他们之间又回到从前那种疏远距离的感觉。
你不是要喂蛇么,喂完了?
秦绎问。
阿朱盘在慕子翎的颈上,像一条特别的项圈,微微立着身子,以诡异的竖瞳打量交谈的两人。
慕子翎的脸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刚才激情带来的一点点红润已经完全褪去了。
他的一半面庞笼在晦暗的油灯下,一半面庞隐在风雨欲来的黑夜中,说不出的诡谲阴郁。
但眼下的一粒朱砂泪痣却犹如盈盈欲泣。
你怎么了?
秦绎终于朝他走过来了,还想伸手去碰慕子翎的额头: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慕子翎闪躲了一下,避过秦绎,低低说:
没事。
他有很多话想问秦绎,有很多不甘与余怒想要发泄,但真正看到秦绎的时候,慕子翎又发现,其实自己什么也说不出。
他回想着一刻钟前发生的事:他跟着阿朱,在草丛里翻翻找找,却看到了自己亲手做的明月囊,和带着密信的死鸽。
他先是去察看了死鸽的,那个鼓鼓囊囊碰上去十分柔软的小锦袋,慕子翎手指发颤地避过了。
他想当做没有看到。
但是密信中的内容却更加当头棒喝。
换舍、归邪星,沉星台,慕怀安。
慕子翎看着那信,看了许久,好像突然认不得字了。
那上面写着,二月七日,请王上携公子隐青丝与躯体前往沉星台。贫道于此恭候圣驾。
归邪星显于天南时,乃招魂最佳之机,请王上切莫误过。
切记切记!
分明是再简单不过的寥寥数字,每一个字句都认得,但其中的意思拼合在一起,就变得完全陌生,分辨不出其中的含义了一样。
秦绎将火拨得更旺了一些,叫了慕子翎一声,让他过来烤衣裳。
但慕子翎目光怔怔,叫了好几声才听见。
脱下来,孤帮你烤。
秦绎走到他身旁,耐心说。
慕子翎很顺从,一动也没动,秦绎很轻易地就将他的外袍取了下来。
慕子翎坐在床边,静静看着他。
他有一种如置身梦中的错觉这个人,这个正在如少年时一样为他烘烤着衣物的人,原来其实一直想置他于死地么?
给他撑伞挡雨是假的,亲手编草蚱蜢送他也是假的,舍身吮毒更是虚假至极
但是,他图什么啊。
秦绎,慕怀安哪里好啊。
慕子翎蓦地不期然开口,怔怔问。
秦绎手一僵,蹙起眉来:怎么突然说起来这个?
慕子翎笑了一下,说不出什么意味的。
他哪里好呢?
好到你愿意为他忍受你根本不喜欢的人的靠近,虚情假意地忍辱演戏,甚至不顾自己安危地舍身犯险!
太可笑了,公子隐啊公子隐,你何止是慕怀安的影子
甚至你自以为得到的所有珍贵,也不过是人家舍弃后倒映在水中的幻影罢了!
慕子翎全身冰凉,漆黑的眼睫剧烈颤抖,像两片濒死的蝶翼,哆哆嗦嗦地根本控制不住战栗。
他感觉喉头一片腥甜,唇角无知无觉地淌下一线血迹。
夜风在窗外呼啸,屋子里分明生着火盆,慕子翎却感觉自己犹如身处一个阴冷湿寒的地窖。
他的身体就在这地窖中蜷缩着,像一头困兽一样,绝望又无路可走地痛苦压抑着。
你想要的永远不会得到,你珍爱的都必将失去,你是注定无友无亲,走到哪里,都不会被人善待!
那一刹那,慕子翎甚至想到了慕蒙对他的诅咒
原来是这个意思。
原来那个早有征兆一般的噩梦,是这个意思。
慕子翎注视着自己的手指,忍不住低笑了起来,闭目喃喃说:
我一生的所有欢喜,都是空妄!
他看着自己手中的小手炉,像冷极了一般,突然颤抖着将手指埋进炭火中
瓷白细长的手指,登时被烧红的炭烫的暗红发黑,灼热钻心的疼痛从十指传来,慕子翎却哆嗦着反倒握紧了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