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时接到的急活,是三医院护工打来的。
殡仪车开到住院楼前,三毛金水去病房接遗体,贺关和徐百忧留在车里。
车窗落下半截,贺关燃起一支烟,刚抽没两口,只听车窗玻璃被砸得啪啪响。
一个家属模样的大妈,抻长脖子一脸不高兴地冲他嚷嚷:“年轻人,把车开走行不行?停在这里晦气死了。”
身患肝癌的老伴病情恶化,她正不痛快,看见殡仪车就好像看见死亡的暗示,当然会搓火。
干这行七八年,贺关早习以为常,措辞委婉:“等家属下来,我马上走。”
大妈一听更为不满,“你先开到别地方转一转嘛,一下楼就看见你们,我心里不舒服,好像咒我家老头子死一样。”
“互相理解一下吧。”贺关温声温气道,“家属下来看不见车,心里也不会舒服。”
“大白天把这种装死人的车子开出来,叫人怎么理解!”
大妈难看的脸色没一点缓和,拉着经过的路人帮腔造势,“我让他开远点,有错吗?这种车你看见你会不生气?这里都是病人家属,起早贪黑照顾病人,盼着家人快点好,谁愿意招惹一身晦气!”
好好讲话不听,贺关也冷下语气,“大妈,我可没招你惹你,是你先找我麻烦。”
“什么叫‘找你麻烦’!你们听听像话吗?!”
大妈抬起嗓门呵斥,变本加厉道,“我告诉你年轻人,不要和我吵架,我有心脏病高血压,万一被你气出个好歹来,你一给死人开车的司机,可负不起这个责!”
说着话,还煞有介事地按紧胸口,一副随时会倒地不起的样子。
欺人太甚,一直静默不语的徐百忧听不下去了。
她侧过身看向大妈,用商量的口吻彬彬有礼道:“阿姨,他可以把车开走,如果待会儿逝者家属有意见,您愿意出面帮他交涉,说明原因吗?”
大妈闻言一愣,她可不想自找麻烦,没了底气,“关,关我什么事?”
“我们照章办事,也不关你的事,对吧。”贺关有点意外徐百忧会替他说话,不清不楚地瞥了眼她,迅速接过话。
徐百忧对事不对人,目光不偏不倚,继续把话讲完,“阿姨,这里是医院,他违规了,医院的相关负责人肯定会管。阿姨您如果觉得不妥,觉得没有考虑到你们家属的感受,可以把您的诉求向院方反馈。”
大妈抱着胳膊,嗤怨一声,“嘁,我一个小老百姓的话,医院怎么可能会听。”
贺关反应机敏,当即摆出一副生活艰辛的苦相,跟着徐百忧改口喊阿姨,“我也是给人打工的小老百姓,挣点钱养家糊口不容易,阿姨您多体谅,多担待。”
大妈看看他,再看看徐百忧,理所当然地把他们当成是一对打工夫妻档。
长相都不差还干这么晦气的行当,确实不容易,大妈心想着。她也知道自己是故意迁怒于人,碍于面子讲不出道歉的话,臊得慌,急急匆匆地走了。
一段小插曲不了了之,刚才还默契打配合的两个人,一时之间竟找不到话讲,陷入一段安静的空白。
贺关三两口抽完烟,下车找垃圾桶丢烟头,再回来对徐百忧说了一句,“谢谢啊。”
“不客气。”内视镜上也挂着一串铜钱,红穗子滑过指间,徐百忧问,“你们这行有很多禁忌吧?”
贺关一瞬不瞬盯着她纤纤的长指,“也没有,只要心念正,百无禁忌。”
徐百忧转眸,“会怕吗?”
“怕什么。”贺关不以为然,理由同上,“只要心念正,什么都不怕。”
徐百忧面露微笑,“嗯,你说的对。”
她一笑,贺关就莫名不爽,“现在才想起来了解我,晚了点吧。”
其实这话站不住脚,他不硬拖徐百忧上车,她也没机会亲眼目睹他的工作状态。且不谈了不了解,殡葬行业本来就带着点神秘性和特殊性,人还不能有点好奇心吗。
考虑到这一层,贺关觉出自己这话说的有些暧昧,有悖于之前下定的壮志雄心。
“你别误会,我拉你上车,是想把没讲完的话讲完。”他把调性掰回来,冷冷问徐百忧,“你不也有话跟我说吗?”
徐百忧还没开口,今儿这车窗玻璃像赶在寸劲儿上一样,再次被人敲响。
这回是金水,等不及搭电梯直接跑楼梯下来,累得上气不接下气。
“怎么了?”贺关干脆下车,带着情绪门甩得响了些。
金水急得一脑门汗,吞口口水,“关哥,我们遇到点为难的事儿,不知道该怎么办。要不你上去看看?”
“行吧。”贺关点头,对车里的徐百忧交代,“我上去一趟,你别跑啰。”
“我能一起去吗?”徐百忧问。
贺关没多想,“随便你。”
留金水看车,贺关带着徐百忧走进住院楼。
他人高步阔走的又急,熟门熟路赶到病房,三毛正伸手扶去一个跪地不起的中年妇女。
四十岁上下的女人已满头花白,瘦得形销骨立,脸上写满无望与哀恸,以及流不完的新泪叠着旧泪。
铁了心要下跪,年轻力壮的三毛竟扶不起她,慌乱无措,自己都快跪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