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春点点头,随手拿起最上面的一份账本翻看着,问道:“你带进来的有多少?”纱织想了一下,不是很确定的说道:“大概有三分之一。”落春看到账本上除了一行行数字外,还有些乱七八糟的记号,她指着这些记号问道:“纱织,你知道这些记号的含义吗?”纱织看了一眼,说道:“哦,父亲说,这上面的记号有些是放债专用的记号。”从袖袋里拿出一张纸递给落春:“父亲都向倪二打听明白了,说给我之后,我担心记错,所以就都记在这张纸上了。还有一些记号,倪二也不清楚是什么意思,不过据他所说,就和外面的当铺似的,每家当铺的当票都有自家标记的专用记号,不然,若是没有这个的话,岂不是就可以拿着这家当铺的当票到另外一家赎当,那样的话,不就乱了套了。所以他也不明白,若是姑娘想知道的话,只能问记账的来旺了。”
“那倒不必。”落春接过纱织递过来的纸,说道:“我要看的只是账面数字,知道这些记号是什么含义固然好,不知道也没关系,应该没有太大的影响。”
虽然知道屋里只有她和落春两个,其他人都已经被落春赶了出去,但是纱织还是下意识的左右张望了一下,然后凑到落春耳边,压低声音说道:“倪二从来旺那将这些账册弄到手之后,他先看了一遍,然后给我父亲的时候说,来旺放债,这帐是两层的,一层是按照四分利来记的,另外一层是才是五分五,如果他所料没差的话,其中四分的那份才是报给琏二奶奶的,至于后面的那个,则是他从中牟利的账。”
落春一听这话就明白了,看来这倪二是生怕纱织的父亲对付不了来旺,所以才向纱织的父亲提供了这么一个“重磅消息”,有了这个“杀手锏”,只要报上去,就算来旺有三头六臂,也翻不了身了。不过也是,打蛇不死反受其害的道理,这些在道上混的再明白不过了,他们自然不会犯这种错,既然出手了,就要一棒子打死!落春点了点头,表示知道了,这也给她上了一课,她也该谨记这个道理才是。
☆、第84章
宝玉红肿着一双眼睛,语带悲意的说道:“秦家也不知道是不是冲撞了什么,先是蓉儿媳妇无端端的病了,纵使请了大夫百般诊治,可还是年纪轻轻的就去了。鲸卿的父亲虽然年老,但是身子一向还算结实,只是因为白发人送黑发人,因女儿过世而伤心,伤了身子,后来因为点小事和鲸卿生气,竟然引动旧病,也没了。鲸卿本就因为送姐姐出殡的时候在外受了些风霜,正该在家安心调养的时候,偏偏和父亲生了一场气,跟着老父过世,一下子添了不少症候,以至于天不假年,萧然长逝。这才多上时间,谁想到当初安稳和乐的一家,竟然全都没了。”说着,说着,宝玉又忍不住垂泪痛哭起来。
虽然落春知道宝玉的言语不尽不实,但是看着宝玉凄恻哀痛的样子,她也懒得戳破其中米分饰的部分,见宝玉拿着衣袖擦泪,忙丢了一块帕子过去,说道:“知道宝哥哥你因为秦相公过世而伤心,但是人死不能复生,你又是临终送别,又是去吊纸,又是去送殡,……你已经做尽了朋友之谊。知道宝哥哥你是个长情的人,因为和秦相公要好,所以犹自伤心不已,但是你也要体谅一下老太太和二婶,她们看到你整日里郁郁寡欢的模样岂不担心?老太太都这么大的年纪了,宝哥哥你年纪也不小了,还是少让她操点心吧。”
对秦钟这么一个在为姐姐送葬的过程中和尼姑偷情,之后气死老父的风流种,落春没有什么好感。虽然秦钟在陪宝玉读书的时候没少在府里住下,两下里碰面的时候也不算少,但是因为一开始落春就知道秦钟是什么样的人,再加上秦钟虽然是小辈,但是到底是男的,而且落春忙自己的事还忙不过来,所以她和秦钟的关系停留在认识的陌生人上,因此秦钟的死真的引不起她的情绪。只是宝玉总跑到她这里向她追忆和秦钟相处时的点点滴滴,然后说着说着就忍不住哭了起来,哭得落春很是无奈,只得按着性子去劝解宽慰。
虽然知道宝玉不中用,但是落春一想到如今府里的情势,各处都乱糟糟的,可是宝玉却不闻不问,还在那里哀悼秦钟,让落春忍不住感叹,宝玉,你到底什么时候才能长大呀?虽然贾母和王夫人还将宝玉当孩子来看,但是如果没有贾政这个意外,明年正月元春省亲之后,端午清虚观打醮,荣国府的老国公的替身张道士可是流露出替宝玉说亲的意思,虽然被贾母一句“有和尚说了他命里不该早娶”给推了,但是也说明宝玉已经到了世人眼中可以议亲的年纪了,就算在家人的眼中还把他当孩子看,但是他怎么可以心安理得继续做他的“孩子”?
落春见宝玉虽然眼圈依旧红红的,但是已经止住了眼泪,叹道:“秦相公虽然过世,但是有你这么一个朋友如此为他悲伤倒也值了,也不枉你们相交一场。晋五柳先生曾做歌道‘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可见这诗说得不对,‘他人’还是有为之伤悲的……”
宝玉闻言打断落春,跌足长叹道:“快别提亲戚了,秦家那帮亲戚真真不知道该让人说什么才好,我这次可真真算是长见识了。鲸卿父亲只他一子,他也没个亲支嫡派,京里虽有几个远房的堂叔堂兄弟,但是日常并不怎么走动,一年半载都未必上一回门。在鲸卿的父亲过世时,因为两边到底是亲戚,所以鲸卿倒是送了信过去,他们倒是来了,并且很是积极的帮着鲸卿操办丧事,之后见鲸卿在病中,几位远房堂婶更是不时过来照料。原本我以为他们是个好的,谁知在鲸卿死后就露出了真面目,不见半点戚色,在灵堂上几家人不顾体面,为了秦家的家私打了起来,原来他们之所以这么殷勤小心,不过是打秦家家财的主意。哪有这样的亲戚,他们这样的人怎么配做鲸卿的亲戚!真是气死我了!如果早知道他们的真面目,我一定在鲸卿面前戳穿他们,让鲸卿把他们都撵出去!”
落春看到宝玉愤慨的模样,冷笑了一下,宝玉觉得秦家远房堂亲在灵前争产,嘴脸难看,觉得他们不配做秦家的亲戚,难道贾家就好了?在原来的世界里,林家只剩下黛玉这么一个孤女,然后林家偌大的家产就这么落入到了贾家的手里,至少秦家的这些亲戚因为关系远,没什么感情,所以在亲家人死绝之后,做出贪图秦家家财的事还是可以理解的,但是贾家可是林家至亲的姻亲,是黛玉的亲外祖母家,俗话说“娘亲舅大”,可是在吞没林家财产之后,又是怎么待黛玉的?一年三百六十日,风刀霜剑严相逼,最后,一个妙龄少女就这么活生生的逝去了。
都说曹公惯会打哑谜,草灰伏线,落春忽然有些明白,为什么曹公笔下的秦钟一家最后死绝了,而且还恰巧安排在林如海过世这期间,不过是借秦家写林家罢了。那么见识到了秦家亲戚的嘴脸之后的宝玉,以他的聪慧,难道会想不到林家的事?只是想到归想到,但是正如他和黛玉说过的那样,“在他心里,除了老太太、老爷、太太这三个人,第四个就是妹妹了。”可是却断没有为了“第四个”而得罪前三个的道理。
像林家这样大的事,老太太、老爷和太太是一定会知道的,他们既然没有发话,就说明选择了默认,那么宝玉自然也不能抛弃前三个,而就妹妹,所以他只能在黛玉面前装糊涂。管中窥豹,黛玉在贾府遇见过什么人,遭受过什么事,受到过什么委屈,……其所施恶行者,均为宝玉至亲之人,因此不知道在黛玉的心里有多少不能说,不能写,不忍写,不愿写之事……难怪黛玉每常泪眼不敢,不仅仅是因为“还泪报恩”的缘故,更是因为所有的委屈都只能咽在肚子里,这种情况下,就算是弥勒佛,恐怕也难开笑口了。
落春对秦家家产下落一案还是很好奇的,于是问道:“最后这事是怎么解决的?是几家平分,还是哪家拿了大头?”宝玉冷哼一声,得意的说道:“谁都没得手。我见他们并非真心为鲸卿,就让李贵他们把他们撵走了,他们本来还不愿意,后来还是李贵抬出咱们府里的名号,他们这才不甘的离开。只是这事我也不知道到底该怎么处理,就让李贵将冯紫英请了来,冯紫英带人来,将后面的事连同鲸卿的丧事一并处理了。听冯大哥说,像秦家这样的情况,家产是要上交国库的。
“呵呵,这帮人在鲸卿的父亲过世之后就长在了鲸卿家,忙活了一场,最终却是竹篮打水一场空。六妹妹,你是没看到他们在鲸卿出殡的时候听说秦家家财已经上交国库后那付如丧考妣的模样,心里真是痛快!”宝玉忽然想起一事,皱着眉头说道:“这次鲸卿的丧事,正巧柳兄从外地回来,赶上了,他也跟着帮了不少忙。本来我想着和他多聚聚呢,只是他这次回来,在京里根本没停留多少天,等鲸卿的丧事一办完,就又走了,真是可惜。”
柳湘莲这次回来,本来是想着打听清楚落春身份的,若是能见上一面更好,但是在听到贾府里元春封妃的消息后,他就打消了这个念头。原本,他和落春在身份地位上就犹如云泥之隔,只是他按捺不住自己的痴心妄想,所以……元春封妃,贾家成了皇亲国戚,落春的身份更是水涨船高,原本相差甚大的门户越发拉开了距离,所以他在见到宝玉之后,什么也没问,帮着宝玉办完事,为了让自己死心,就赶忙远离了京城。
宝玉叹道:“自从和鲸卿相识以来,我们一直很投契,我更是一直把鲸卿当作知己,只是他临去了,人竟然也糊涂起来,竟然说什么‘以前你我见识自为高过世人,我今日才知自误了。以后还该立志功名,以荣耀显达为是。’这话好不糊涂,想来鲸卿是临终人不清醒,说起胡话来了。”
听了秦钟的临终遗言,落春觉得这还像句人话,只是听了宝玉的话,她忍不住冷笑了一声,说道:“宝哥哥岂不闻人之将死,其言也善,而且死者为大,你这般说,未免有些过了。再说,宝哥哥为未免太胶柱鼓瑟了。如果说要立志功名,荣耀显达,固然是为了微末名利,单是为了这个,固然不可取。只是难道做一番事业也是为了和别人置气不成?况且还有一桩,虽说显达功名未必就是所有学子所愿,可也是为了父母的一片慈心。父母总归生养我们一场,不说别的,这生恩总是要报的吧,二叔在你身上不知道寄了多少厚望,所以你不能,也不应该以偏概全的诋毁。”
☆、第85章
听宝玉对秦钟临死建议他求取功名,荣耀显达的言语是犯了糊涂,落春忍不住劝了一句,知道宝玉不喜欢诸如什么念好了书,将来出将入相,为官坐宰之类的言语,将之一概讽刺为“国贼禄鬼”,所以她将贾政和王夫人抬了出来,劝宝玉为了他们而读书。
宝玉听了落春的话,半晌不语,过了良久才道:“父母深恩当然是要报的,只是六妹妹为何非要将父母恩情和读书联系在一起,这分明是不相干的两码事。让六妹妹这么一说,好像我不读书,不去求取功名,就不孝似的,孝不孝看得可不是这个。”
落春本来也没指望自己那么一番说辞就能将宝玉劝得突然改换了一副心肠,听他这么说倒也没什么意外,叹了一口气问道:“宝哥哥说的也是,是我太过牵强附会了。只是不知道宝哥哥对将来又是怎么打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