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瑞家的答道:“府里除了珠大奶奶,各位姑娘和琏二奶奶都有,这两枝是姑娘的。”跟着似乎想到什么好笑的事情一般笑道:“六姑娘刚才这话跟我在林姑娘那和林姑娘的问题一模一样。只是林姑娘后面的话实在是太尖刻了,竟然说什么不是别人挑剩下的也不给我,要说剩下,六姑娘这里才是剩下的呢。”
闻言,落春脸上的笑容微不可察的凝固了一下,瞟了下面站着的周瑞家的一眼,见周瑞家的神态自若,满脸笑容,似乎刚才的话不过是她随口一说,并没有其他意思。落春脸上挂着笑,笑道:“这话怎么说,什么挑剩下不挑剩下的。姨妈送的东西想来都是上好的,除了颜色和样式不一样,再没什么其它分别。再者,千里送鹅毛——礼轻情意重,我本是小辈,姨妈家又在客中,姨妈特地送东西给我,我领的是姨妈的这份情,有什么好挑拣不挑拣的,再精美也不过两朵花,我又不是没见过,还不至于挑这个理。”
“就是,就是,还是六姑娘大度,明事理。”周瑞家的笑道:“都是一样的东西,我从姨太太那里出来,不过是顺路先去了二姑娘她们那里,后到了林姑娘处,偏林姑娘不依不饶的,结果闹了我一身不是。要是都像六姑娘这样想,我们下面做事的就省事多了。”
懒着再听周瑞家的说话,落春丢给品绣一个眼色。品绣上前来请周瑞家的下去吃茶。等周瑞家的走了以后,落春的脸色立刻沉了下来,拿起手边的汤盅就要往地下摔,不等纱织拦阻,她又放开,拽过炕上的靠枕就摔在地上,然后起身在上面踩了两脚。
本来纱织和落春同仇敌忾,对周瑞家的也是一肚子气,但是看到落春的举动后,胸中的闷气虽然没有烟消云散,但是也没有刚才那么愤懑了,她扑哧一下笑了起来,问道:“姑娘你这是做什么?这靠枕平白替汤盅作了你的出气筒不说,你还不解气,上去踩上两脚,你这行为是不是就是你平常说的‘柿子找软的捏’呀!”
落春也觉得自己刚才的行为挺可笑的,不过面对纱织的取笑,生硬的辩解道:“这不是周瑞家的没走远呢嘛,我要是摔汤盅,回头动静被她听到,岂不是告诉她,她的言辞到底影响到了我,我才不上她的当。再者,不管靠枕怎么摔都摔不坏,顶多就是脏了,回头洗洗就好了。汤盅碎了,可就碎了,我这是爱惜东西。”
纱织忍着笑,点头说道:“是,是,姑娘说的是。”不过说起周瑞家的,本来压下的怒火又升了起来,她忍不住抱怨道:“看周瑞家的那个狂样,就算是二太太的陪房,有些体面又如何,说到底也不过一个奴才,可是你看看她,刚才她是什么态度,待姑娘没有半点恭谨不说,竟然还出言挑拨,让你和林姑娘斗气。明明是自己做错了事情,不认错不说,竟然还把错处推到别人身上,真是好大的脸。这人狂得没边了,未免有点太不知道天高地厚了,姑娘就不该让品绣姐姐把她就这么领下去,怎么也该给她点教训才是。”
一语未了,送走周瑞家的品绣回来了,闻言说道:“说的简单,让姑娘教训谁呀?怎么教训呀?人家是二太太的陪房,是二房的奴才,是隔房的人,到底是长辈身边的人,姑娘见了她,看在二太太的面子上还要喊她一声‘周嫂子’呢,你让姑娘怎么教训她?偏你在这里生事,这是嫌大房和二房和睦是吧?更何况,人家也没说什么不该说的话呀,只是对姑娘抱怨了一下林姑娘而已,难道就许林姑娘说得,就不许人家之后鹦鹉学舌?”
纱织被品绣说得张目结舌,一时之间无话可以反击,但是她不能反驳回去,不代表她认同品绣的观点,因此结结巴巴的说道:“不是那么回事,事情不应该是这样……”
“行了,别争执了。不过就是周瑞家的仗着有些体面不按照规矩行事吗,有什么大不了的。”落春冷笑道:“二婶子管家多年,威势之下,她身边的人被捧得忘乎所以,不知道自己是谁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你们也看到刚才周瑞家的轻慢太毒了,连我这个正经的府里六姑娘她都没放在眼里,何况林姐姐还不是府里的正经主子,不过是寄住府中罢了。再说,二婶子对林姐姐的态度在那,那就是她们这些跟着二婶子奴才的风向标,所以林姐姐不管怎么做,都能被她们挑出不是来,左也是错,右也是错,反正就没对的时候。”
听了落春的慨叹,品绣沉默了一下,才说道:“姑娘说的很是。其实这事要说简单也简单,要说复杂也复杂。要是一开始姨太太指派一个普通的老嬷嬷办事,她肯定不敢不按规矩顺序送,但周瑞家的是谁呀?她可是二太太的陪房,在这府里体面的很,因此自恃地位高,懒得多走,再加上二太太对林姑娘的态度,所以也就怨不得她‘失礼’于林姑娘了。就算林姑娘得老太太偏疼有如何?这府里到底是姓‘贾’的,不姓‘林’。”
纱织接口道:“要不怎么说这府里都是些捧高踩低的势利眼呢。若是林姑娘被薄待,被藐视,选择忍气吞声,不言不语,人家就会觉得你好欺负,渐渐的届时就会像二姑娘一样被人欺上头来;但是若是不甘心,想保持尊严反击回去,又会被人说成‘尖酸刻薄’,‘难缠’,‘目无下尘’,名声被传得不好,所以这个地方不好站呀。这帮子看人下菜碟的东西,一个个不得好死,就是因为她们,闹得这府里乌烟瘴气的,主子不主子,奴才不奴才的。二太太也是,也不知道和姑太太到底什么解不开的陈年旧怨,至今难以释怀,弄得下面的人为了巴结讨好她而去难为林姑娘。林姑娘真是可怜,莫名其妙的被牵累其中,成了二太太和姑太太打擂的靶子。”
“可怜?”落春喃喃的重复道。或许没有了母亲只能任由王夫人和她手下人欺负的黛玉很可怜,但是现在吗,却未必。病中的贾敏为了一双儿女不顾名声留住在娘家,她不相信贾敏知道此事会无动于衷,只是不知道贾敏又会做和反击呢?落春很是期待。
其实让她更为惊叹的是薛姨妈的老于人情世故和周瑞家的“狡猾”,且看她对周瑞家是如何吩咐的:“你家的三位姑娘,每人一对,剩下的六枝,送林姑娘两枝,那四枝给了凤哥罢”从这段话里,明显暗示着“剩下的”六枝,才能给林妹妹,可见薛姨妈心中,林姑娘终究不是贾府的正经主子可知了。否则何必写“剩下”两字!真佩服曹公的笔墨细致,也不枉了颦儿冰雪聪明,真真是“不挑剩下的也不给我”。
再看同样的剩下得花的人中,凤姐独得四枝,是黛玉的两倍。比起黛玉,薛姨妈更不敢得罪掌权的二奶奶的。势利的周瑞家心领神会,果然是“顺路到了”三春之房,这还有理由可说,然而薛姨妈先提到了林妹妹,却没先提凤姐,而这位周瑞家的做的更绝,在凤姐院落里逗留了好多时,从发现平儿拿了大脸盆出来,到凤姐过了“半刻功夫”才出来吩咐彩明送花给可卿,周瑞家的对凤姐的伺侯真是到了巴结的地步。因为她是绝对不敢照着薛姨妈吩咐把剩下的最后四枝给凤姐的。这个管家婆心计真不简单,违背了薛姨妈嘱托不说,还顺带着捎上了自己的人情。
薛姨妈来贾府并不久,却能做出如此安排:当着王夫人的面把老太太的三个孙女儿名列第一,又把老太太的“心肝儿”黛玉放在凤姐之前;而做为这个大家总管的凤姐虽属最后,却所赠为他人两倍。对于一位确知自己在贾府的位置,而且眼下究竟应讨好谁、将来应依靠谁的薛姨妈来说,真是深明世故而又十分得体的安排,实在让人佩服。换成落春,再给她十个脑子她也绝对想不到这些。
☆、第47章
半梦半醒间落春听到品绣担忧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关嬷嬷,姑娘最近这些日子不知怎么了,每天都跟睡不醒的似的,眼圈发黑,早晨叫起的时候眼睛发涩,赖床不爱起来,白日里总是打瞌睡,很想睡觉,一副很累的模样,但是晚上我值夜的时候看姑娘睡的挺香的,因此我担心姑娘可能是病了,嬷嬷,你说要不要找个大夫来给姑娘瞧瞧?”
如今落春就生活在邢夫人的眼皮子底下,若是她有什么异样,邢夫人早就发现了。落春真要生病了,哪里还会等到现在才给她请大夫,所以关嬷嬷迟疑了一下,说道:“应该不妨事吧。这个年纪的孩子正是贪睡的时候,只是姑娘平日里一副大人的做派,我们都习惯了,所以忘了姑娘还是个孩子。再看看吧,如果姑娘之后的日子还是这副模样,我们再告诉太太请大夫也不迟。”
这些日子里落春白日瞌睡是因为晚上她学“土拨鼠”,在挖门盗洞,辛苦的很,所以白天自然没精神。知道自己引起了品绣的怀疑,落春明白自己再不能这样下去了,决定把每天晚上都干活,改成干一天歇一天,这样的话就不用那么辛苦了。当然,相对的挖地洞的时间也延长了,但是落春并不在在意,因为现在她并不缺时间,还有时间可以浪费。想着挖到银库之后的事,落春又睡了过去。
“哎呀,真是可惜,没能亲眼见到这一幕,真是痛快,痛快!哈哈,这会周瑞家的可算是撞到铁板了,狂不起来了……”昏昏沉沉中耳边传来纱织的声音,处于睡眠中的落春不由自主的皱了皱眉头,好吵。闭着眼睛,伸手将枕头底下的雕花珐琅怀表摸了出来,看了一下时辰,都这个时候了,可不能再睡了,落春睁开眼睛,撩开纱帐坐了起来。
在外间的品绣听见了屋里的动静,忙笑盈盈的打起帘子进了屋来,端了红泥小火炉上温着的百合莲子汤来,让落春用两口。纱织带着外头的小丫鬟们打水进来,预备着落春梳洗更衣。邢芸扶额靠在榻上,一边用着百合莲子汤,一边说道:“刚才你们在外面说什么,我怎么恍惚听着纱织说起了周瑞家的,还说什么痛快,撞到铁板,到底是怎么回事?”
品绣听了忙道:“可是吵到姑娘了?姑娘是知道纱织那个性子的,兴致上来,嗓门不由自主的就大了点,以至于吵醒了姑娘……”落春笑着打断她:“没事,我没有怪她的意思,本来我也该起了。我只是听你们说起周瑞家的,所以好奇,不过就那么一问。
不等品绣说话,纱织扑哧一笑,抢着说道:“就算姑娘不问,我也要和姑娘说呢。”两手比划着,“今天姑太太因为周瑞家的冲撞了她,罚周瑞家的跪在老太太的院子正房前面,自打嘴巴,听说把嘴巴都打肿了,说不出话来。老太太的院子里人来人往的,很多人都看到了这一幕,周瑞家的这回可是丢尽了脸皮,真是大块人心。我刚才正和品绣姐姐惋惜呢,我们住的远,得到的消息晚,以至于没能亲眼看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