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春带着品绣和纱织来到邢夫人处,进了室内,只见邢夫人板着个脸端端正正的坐在南窗炕边上。她看到落春进来,头不抬,眼不睁的,冷笑一声,说道:“怎么样,热脸贴人家的冷屁股,臊了一鼻子灰的感受如何?”
从邢夫人摆出的姿态来看,她虽然没有亲眼看到落春在王熙凤处碰壁的样子,但是显然已经猜出来了,被邢夫人这个一说,落春心下觉得难堪,脸有些发烧,上前,坐到邢夫人身边,抱住邢夫人的胳臂,带着点娇嗔,带着点不好意思说道:“母亲,你笑话我!”
邢夫人任由落春抱着自己的胳臂摇晃,身体也跟着左摇右摆,侧目看着她,板着的脸绷不住了,露出一丝微笑,闲着的另一只胳臂点上她的额头,嗔道:“能知道自己被笑话,还行,还有的救。”被邢夫人如此嘲笑,落春心情非常郁闷,伏到她的怀中,闷闷的说道:“母亲,你怎么猜到我去琏二嫂子那里去做什么的?其实你早就知道是这个结果了对不对?”
邢夫人将落春揽在怀中,摩挲着她的发顶,叹道:“早前,你二嫂子还没定给琏儿的时候,来府里做客。作为客人,她对我这个主人都没有几分恭敬,难道你以为换了个身份,她在态度上就会有所改变?何况,这回她也是府上名正言顺的主人了。”
落春看着邢夫人脸上一闪而过的落寞神态,心中颇不是滋味,伸出手来,环住邢夫人的腰,将脸贴在她的胸前,不解的问道:“那母亲早前为什么还接受我的提议,拿钱出来打礼物,想和琏二嫂子搞好关系?”
邢夫人伸手拍了拍落春后背,神色幽幽的说道:“还不是因为你认死理,若是不让你撞一下南墙,你是绝对不肯回头的。何况,我也抱着一种侥幸的心理,想着要是有个万一呢。只是愿望是美好的,不过终究只是妄想……偏你不死心,非要碰个头破血流才死心。人家都已经出手打了你的左脸,偏你还凑上去,把右脸送去上给人家踩,你这又是何苦?我知道你的心思,但是不管她心里是如何想,甘不甘愿,我都是她的长辈,是她的婆婆,她不得不供着,所以就算是敷衍,她也不得不给我装出个样子来。你这样作,倒显得是我卑躬屈膝,摇尾乞怜好像非得要她的尊敬似的,谁稀罕!”
落春听了邢夫人的话,知道自己的所作所为伤到了她的自尊心,想要解释,却又不知道该从何说起。此刻,她真是又愧又悔,似乎最近她一直在做错事。从安排邢家人进京,乃至到邢夫人和王熙凤之间的婆媳关系,本来出发点都是好的,但是最后的结果却不尽如意,反而弄得一团糟,有弄巧成拙的嫌疑。想到此,落春语带哭腔的向邢夫人道歉:“对不起,母亲,对不起,这一切都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是我太自以为是。要不是我……”
“不关你的事。”邢夫人轻声打断她,伸手抹去落春脸上的泪水,摩弄着她,说道:“你年纪小,想得不周全,何况你也是盼着一家和乐,做的并没有错,错的是我们不该在这个府里找寻这些。”她脸上露出一丝嘲讽的微笑,讥诮道:“这府里看着像那么回事,似乎很有规矩的样子,其实呢,到底是个什么样子你也在府里长这么大了,难道还不清楚?做母亲的偏疼小儿子,弄得大儿子一家明明是府里名正言顺的主子,却反而显得很尴尬?母子不成母子,兄弟不是兄弟,夫妻不像夫妻……我在府里生活了这么多年,直到现在才看明白几分,这越是高门大户,就越是个势利的地方,这里的人从上到下包括我在内,都凉薄的很。这府里压根就没有培养‘深情厚谊’的土壤!”
“母亲又在这里乱说话,你又哪里凉薄了?”落春对邢夫人的大部分言论还是很赞同的,但是对于她将自己和贾府里的人划分为一类,表示反对。听了这话,她立刻从邢夫人的怀里坐起来,瞪圆了双眼,鼓着嘴,神色不满的反驳道。
邢夫人看着落春莞尔一笑,说道:“我怎么不凉薄了?难道你没听过‘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嘛,你看看你父亲在这府里,母亲、妻子、兄弟、儿女……除了对琏儿这个将来要继承他爵位的儿子还有几分感情之外,因为你常过来,对你偶尔有个笑脸,剩下的,他在乎过谁?至于老太太,我看她眼里如今只有一个宝玉;而二房那里,倒是比我们这边和睦,但是还不是不时有好戏上演,三丫头嫌弃生母不上台面,恨不得托生到你二婶肚子里……我现在,除了你这个臭丫头让我牵肠挂肚之外,也是谁都不在乎。”跟着面带挣扎的叹道:“今后我什么都不管了,只守着你过日子了,希望你不要嫌弃我这个母亲不争气,带累了你。”
虽然后面这句话邢夫人是以调侃的语气说的,好像是说笑,但是落春知道邢夫人是认真的,贾府多年生活,府里人众多异样的眼光带给邢夫人的无形伤害虽然看不见,但是却留下了深刻的烙印。她是害怕的,怕落春像探春一样,心里很没有安全感。落春扑到邢夫人怀里,一把搂上她的脖子,语气坚定带着点撒娇的语气向她做着保证:“母亲说什么呢?我怎么会嫌弃你?这府里除了母亲再也没人会像你对我这么好了,我怎能嫌弃你?那我成什么了?我永远都不会嫌弃你,永远都不会!永远!”
邢夫人在府里虽然锦衣玉食,但是周遭环境并不好,没有府中大权;婆母和丈夫不喜;和妯娌关系不睦;儿子乃是继子,不能成为依靠;下人背地里瞧不起……周遭充满了异样的眼神,又整日被关在府里,在这样压抑的环境,人不变态才怪,落春就是担心这一点,所以才提议将邢家人接进京来,为的就是邢夫人能有个吐槽,排遣心情的地方,但是没想到邢家人这么不靠谱,不能指望不说,反而又给邢夫人添了不少麻烦,让她的心情更加不好。
看到邢夫人这个样子,落春很是心疼,总想着为她做点什么,最好让邢夫人日常找点依托,打发时间,排遣寂寞。只是邢夫人是个俗人,琴棋书画这类雅事,她是不好的,女红针绩这种事,偶尔为之还可以,但是日日做这个,她又不是绣娘,伤眼睛不说,也太累人。左思右想之下,落春决定培养邢夫人养花种草的爱好,这事能陶冶情操,怡情养性,而且足够邢夫人打发时间的了,更何况,她这还有空间帮着作弊,正是好的不能再好。
邢夫人也厌倦了自己整日无所事事的状态,但是没办法,她不能出门交际,管家权又沾不上手,除了摆弄自己的那点嫁妆,要不就管束一下贾赦这边的莺莺燕燕,再没有其他事可做。听了落春的提议,一开始邢夫人还有疑虑,但是在落春的大力鼓动下,自己也想着找点消磨时间的事情,所以还是决定试一试,遇事命人将正房东北角耳房前面的竹林铲去,打了花架,从最普通的茉莉和杜鹃一类的花草养起,开始了在府里的另一种新生活。
☆、第23章
品绣将她们这一房这个月的份例领了回来,进屋后,对坐在南窗下绣花的落春说道:“姑娘,这季的衣裳料子和首饰发了下来,你要不要看一看?”
落春抬起头,因为长时间低头,感觉脖子有些发酸,她将手中的绣绷放到一边,一面伸手揉了一下脖子,一面说道:“拿过来我看看?”就着品绣的手,落春看了一下,衣裳料子没有什么新奇的,左不过平金、织锦、刻丝几种样式,颜色也是小姑娘常用的嫩黄、米分红、浅蓝等米分嫩之色。
打开放在衣料上面的红木匣子,看到里面装的一对点翠镶宝石鬓花,一套金镶珠翠簪子,想到以前发放的类似于大人插戴的首饰,落春笑道:“这回这首饰的颜色和样式总算像是我们这个年纪戴的了,不至于压箱底了。行了,收起来吧。”
品绣一边将首饰放入落春的妆匣,将衣料放入柜子里,一边说道:“如今二太太把各房份例这件事交到了琏二奶奶的手里。俗话说‘新官上任三把火’,琏二奶奶自然是要做出点成绩来给老太太和二太太看,不然将来怎么接府里这一摊呀。”
正如落春以前所说,在王熙凤嫁进来三个月之后的一天给贾母请安的早晨,贾母开口提出让王熙凤帮着王夫人管家。当时在场的落春非常清晰的看到王夫人虽然面露笑容,对贾母的提议满口表示赞同,但是下面握着念珠的手青筋都迸了出来,显然心中表现的不如面上这么平静。尽管这画面已经看到了不止一次,但是对王夫人这种心口不一的本事,落春依然是每看到一次,就为之叹服一次。
因为当时品绣也在场,回忆起当时的情形,她就忍不住笑,咧着嘴角说道:“那会老太太开口让琏二奶奶跟着二太太管家,当时琏二奶奶脸上的欢喜根本藏不住,明明心里是巴不得的,偏她还要假装推辞一下,结果被二太太顺着话茬给接了过去,以至于从跟着管家,变成先分管一点,学习学习,管家的事之后再说。随后琏二奶奶见老太太也赞同二太太的意见时,那一刹那脸色红红白白的,可真是精彩。要不是知道场合不对,我一定会笑出声,当时憋笑憋得我肚子痛死了,真的好辛苦。不过琏二奶奶也是作茧自缚,她也不想想,二太太管了这么些年的家,二房之所以在府里这么风光,不就是因为二房大权在握,她怎么会愿意交出来?既然心里愿意,老太太也发话了,名头也有了,还不赶紧借着梯子把事情接下来,竟然还在那搞什么推让,结果搬起了石头砸自己的脚,真是好笑。”因为王熙凤和邢夫人、落春的关系并不亲近,所以品绣她们言语之间谈到凤姐,也少了那一份尊敬。
笑过之后,品绣疑惑不解的说道:“不过二太太的反应也有点奇怪,我还以为他会顺着老太太的话去做呢。毕竟不管她愿不愿意交权出来,老太太已经发话了,而且这府里毕竟是大房的,琏二奶奶接手管家名正言顺。这事是避免不了的,只是早早晚晚的事罢了。早交出来,晚交出来,都要交,还不如潇洒一点,早早交出来,像现在这样,不免会让人觉得二太太贪权不放,虽然事实如此,但是我觉得以二太太的性子,她不应该有这种落人话柄,被人诟病的行为。”
落春从笸箩中拿起一卷绣线招呼络儿和她一起分线,闻言笑笑说道:“你说的很是,二婶何尝不明白这一点,原本清白无垢的好名声因此有了瑕疵,如果可以,她当然不想这样,只是情势由不得她‘大方’呀。琏二嫂子将会接手管家,对此,她应该已经有了心里准备,但是她没想到老太太会这么早让她交权,所以被老太太杀了个措手不及。我想,她之所以拖延时间,不仅仅是恋权,更是为了留出时间抹平帐本。后面这个才是重点,二婶这边账本不做平是不能交权的,琏二嫂子虽然不认几个字,不过可是个伶俐人,若是被她在其中发现什么端倪,到时两人可就做不成现在这样亲亲热热的好姑侄了。毕竟这府里的大部分产业都是大房的,而琏二嫂子是大房的媳妇,她和琏二哥将来是要继承府里的。”
听了落春的话,品绣惊呼出声,直言不可能,睁大了眼睛,不敢置信的说道:“姑娘说的不是我想的那个意思吧?那,那……老太太知道吗?”落春点了点头,神色淡淡的说道:“就是你想的那样,难道你觉得二婶像是大公无私,肯替人作白功的主吗?老太太应该猜到几分端倪,不然之后也不会附和二婶的话,站在她这一边了。其实这很好理解不是嘛,作父母的总想着‘一碗水端平’,何况,那个还是老太太最疼爱的小儿子,不能继承府中的爵位,官阶又不高,所以只能多拿点钱财作为补偿了。”
哼!落春冷哼了一声说道:“其实真要说起来,要不是二婶太过贪心,她的好名声完全可以一直保持着的。早在琏二哥订婚之时,二婶就该想着交权的事情,如果从那时就开始收尾,找人将账本作平,现在不就什么事情都没有了嘛,但这边琏二嫂子都过门三个多月了,她那边还没把尾巴收拾干净,可见……老太太发话的时候恐怕都没想到她还没扫尾完毕,毕竟从琏二哥订婚到结婚,期间可是足有一年多的时间够二婶收拾利落的了。幸亏老太太听了二婶的话反应了过来,帮着说话,不然要是琏二嫂子马上接手管家,还不知道会闹出什么事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