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人中,庄老汉的哭泣令人觉得尤其凄切,嘶哑苍老的声音甚至不断呼唤着曾经逝去的亲人,联想他曾经的经历,更令许多村民对仙人的残暴、不知会如何收拾他们而感到无比恐惧。一时间,场面十分凄惶。
到得此时,天冥族人亦不再对王上方才听信这凡人的蛊惑回来的决定有任何看法了,他们好奇地观望下去,这凡人说得不错,一个能统御一界的凡人门派,这几个修真者不过只是门下最低微的喽啰而已,接下来他们要如何做呢?要知道,一个修真者门派,哪怕再不被天冥族人看在眼中,于底下这些最卑微的凡民而言,也是庞然大物了,不说他们,便是那些凡间金字塔顶端的所谓帝国王朝也绝不敢招惹。
这样的危局,这凡人不但不回避,反而向所有卑微凡民一语道破,看着那些软弱只知道哭泣的面孔,这些天冥族人摇头想道,便是能爆发些许力量,凡人依旧只是凡人,心性软弱低劣,可天冥族人又好奇地看向靳一斯,接下来,他还能如何呢?
靳一斯什么也没有做,他只是静静站在那里,看着他们哭泣,可渐渐地,这些人止住了哭泣,一个个抬头看向靳一斯,不知何时起,那些软弱已经顺着眼泪流淌出去。
他们原本是没有别的办法,他们也不知该如何去做,那些仙人们在天上打架,落下的火烧了他们的地头,他们只能哭泣着去救地里的庄稼,什么也做不了;那些仙人现在来征仙赋,他们原本只能哭泣着如猪羊被牵走、等待更加凄惶的命运降临而不知该如何去做……可是,这一切没有发生,隐约间,村民大概知道,他们可以做些什么,对,做点啥,让那一切不发生,让一切不一样!
在这些星星点点的念头中,平静站在那里的靳一斯无疑犹如一座灯塔。
庄老汉擦干了眼泪,低声安抚自家老妻,看看儿女孙子俱是安静下来,才平静地擦干净身上血污——方才动手之时,他以老迈之躯却是冲在了所有人前面——庄老汉努力整理好身上脏污的衣服,才挺直了背脊规规矩矩走到靳一斯面前。
然后,他躬身向靳一斯一礼:“靳兄弟你大恩大德,阖村上下无以为报。”
靳一斯本想避开,可看到那一双双看过来的眼睛,那不分男女老幼跟着鞠躬的拘谨迟疑,又没有再避开了。
庄老汉深吸一口气道:“靳兄弟,你本也不是俺们八坪人,今日之事你肯回来冒死相救,论理,俺们不该再多添烦扰,可是,如你方才所说,这些、这些牲畜定是不肯善罢甘休的!”
靳一斯静静听庄老汉道来:“早在俺还只有虎子这么大时,也征过一次仙赋,彼时也如现在这般,整个庄家村全部被拉到一处……”
说到这里,他的声音再度哽咽,显是难以再说下去:“最后,阖村上下逃回来的也只得俺一个,还是里面有个姑娘看俺年纪小给俺偷偷放走的。现如今,这村里姓庄的,也只得俺家这一户了……”
庄家几兄弟双目通红:“爹!”
他们从来没有听过自家老爹说过以前那些事,逢年过节是要给故去先人告祭,可爹从来不提,他们只当是先人大概遇上灾年逃荒什么的故去较早,却没有想到,竟是与仙人有关!
然后,庄家老三情不自禁朝地上那几具尸体吐了口唾沫,目光灼灼看向靳一斯:“靳二兄弟,你是个有大主意的,你说俺们该怎么办!”
他兄长和他爹俱是忍不住瞪他,庄老三有些不知所措,庄老爹心想,俺不知道向这位靳二兄弟讨主意吗?只是他那兄长不见身影,从方才这位靳二兄弟行事来看,绝非常人,原来寄居他们家之时,对方平易近人他们未能识出而已,现在怎么能这般烦扰对方?
庄老爹他看了一眼自家闺女,心下一阵叹息,似这般人中龙凤,那些仙人口中似是觉得靳二没有那等成为仙人的资质,可在庄老爹这般经历世事风雨的老人看来,这般手段胸怀,可不比那些仙人强到哪里去了,定非泛泛,自家闺女之事已然不能再提,可他心中还有另一重期盼,此时三儿子贸然开口,有些打乱他的步调。
事已至此,也无法扭转,庄老爹便同阖村上下一般,看着靳一斯,等他拿一个主意。不说他,就是天冥族人们都非常好奇,甚至他们悄悄看了一眼自家王上,若是按照先前那赌约,王上岂非已经……输了?咳,这想法有些大逆不道,可他们却情不自禁想道,若依那凡人行事手段,王上输得也不算冤枉。接下来,那凡人会否该用赌约请王上出手助那些凡民逃脱追捕、甚至请他们受天冥族庇佑得以安享此生?
虽然不是很喜欢带上一群凡民作为累赘,但若是作为王上的赌约的话……他们虽然不悦,却也不能反对的。
而靳一斯却是带着半身血污,略略思忖了一会儿便道:“如庄老爹方才所说,这些修真者奉命来带人走,却没有人回去复命,时间一长,对方定能觉察出不对——修真者手段之酷烈,大家已然见识到了,今日之事,哪怕是为了维护修真门派威严,在场之人,他们是绝不可能放过的。”
不待有人嘀咕些什么,庄老爹已然严厉地补充道:“以他们的能耐,里面那些厉害的仙人眨眼间看遍千万里压根儿不是什么难事,要逃,也是不可能的!”
所有人生生打了一个寒噤,连忙如小鸡啄米似地纷纷点头。
靳一斯此时对庄家上下却有些激赏起来,特别是庄老爹,不是每个人在童年经历那样的残暴和血腥,在那么多的怯懦与畏惧之后还能再重新燃起勇气来进行对抗、甚至将这种对抗坚持到底的——哪怕是知道没有其他退路的时候。没有退路的时候,完全放弃、任由自己随波逐流也大有人在,而不肯屈从、不愿低头,打断筋骨、咬碎牙齿也坚持到底才是真正的少数。
靳一斯从来不相信修真者那套什么天道择人、修真者与凡人有本质不同的言论,现下更是坚信自己心中所想,芸芸众生中有庄老爹这样的人,有他靳一斯这样的人,那些修真者……不过是在给自己寻找一个所谓的道德高地站着罢了。
正因为如此,靳一斯才对自己接下来要安排的事情充满了无比的信心——没有信心,是不可能安排出如此疯狂到已经丧心病狂的计划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