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往,家里的蔬菜瓜果都是从自家园子里采摘,从田地里收到送入城中,便要三五个人,厨房也要好几个人烧火择菜,面点厨子,煮汤的厨子,都是分开的,还有出行的马夫、守门的、采买的,更不用说公子内院的洗衣、磨墨、煮茶、还有夜里随侍的姑娘了。
霜华一路上也非常担心到北方后会因为人手不够伺候不好公子,可等真到了北方,才能现事情根本不是他们想的那个样子。
别的不说,每日的柴火都不多,这蓟县多是烧一种叫“窝煤”的东西,比柴火贵不少,但方便得多,还没柴禾那么多的烟雾,只需要用点火引子,用铁钳夹起来就是,一次买足,够烧完整个冬天。
这房子里还修了一种叫火炕的东西,坐着躺着都暖烘烘的,他们不用寻着时间给公子房里添炭火,更不用担心公子因为炭火而咳嗽晕眩。
霜华已经决定回头买个火炕师傅回建邺,把建邺的大宅里都给公子修上。
以及这里的房间居然都修了火炕,连下人房都有,真是浪费。
还有就是这里的羊绒好便宜,难怪王家舍不得给他们多让些位置,哪怕多带一箱羊绒,在建邺也能大赚一笔,回头可以给公子多带一些……
看着婢女那嘀咕着发财的模样,坐在榻上看书的卫公子不由得摇头:“你想多了。”
“哪里多了?”霜华忍不住道,“公子您身体不好没法上任,成日为家里的进项发愁,要是能有条船南来北上,又哪会为家里的事烦心。”
卫阶放下书,换了个舒服一点的姿态,淡淡道:“无船,有王氏在,有也是无。”
南方朝廷,四分之三都是王家或者与王家有关的人在任职,他先前见王敦豪爽不群,好居人上,不是国家忠臣,就拒绝了他的招揽,这种情况下,王敦怎么可能允许卫家有一点崛起之机?
若非如此,母亲也不会舍下颜面去求王家,也不过得半条船了。
霜华有些不悦,但她知道公子少话,但话必然是有道理的,便干起另外的事情:“公子,这药已经凉了些了,快喝了吧。”
卫玠拿书的手一僵,随即若无其事道:“再冷些喝。”
“不行,”霜华认真将药碗递过来,“这可是单丛事开的药,我已经打听过了,这位是神仙人物,轻易不出手医治的,你看,你才喝两天,就已经不怎么咳嗽了,快喝了吧……”
卫玠当然知道这种道理,但的也不知为何,这药苦得他几乎要咬断舌头,喝一碗下去,整个人都是沉浸在那种酸苦之中,每一刻都是煎熬。
他分明只是个路过的无辜池鱼啊。
一口闷完药后,卫玠只能用心读书来转移注意,甚至连咳都不敢。
霜华服侍完公子后,便退到门边,不打扰他。
这时,门外传来几个小姑娘快乐的声音。
霜华开门出去,小声训斥道:“不是让你们去找面点厨子么,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霜华姐姐,”穿着厚棉袄的姑娘举起手上的纸盒,“我们外边不远,就有一家点心铺子,那里的东西味道可好了,不用找面点师傅。”
“是的呢,真的太好吃了,我从没吃过那么好吃的东西,”跟着去的家丁附和道,“如果公子吃过,肯定不会吃别人的点心了。”
“对对,听说王悦公子和吴王世子都因为去抢这店铺每月限量的小千层点心而逃课去买呢,还被抓住唤了长辈。”
霜华听得起了好奇:“真的么,给我看看。”
于是打开几个盒子,每一块都精致细腻如同羊脂软玉,霜叶试吃了一小块,眼睛瞬间便睁到最大,感觉魂魄似乎都得到升华。
刚刚被苦到的公子肯定会喜欢的,对了,那位单丛事也说过可以多吃一点甜食,长胖点身体才好。
她立刻让人拿出新买的瓷盘,将新买的几块糕点放好,飞快地端了进去。
果然,公子只吃一口,便没停下,将那块糕点吃完了,剩下的也没像以前一样吃两口便吃不下,分发给她们,而是放在一边,准备歇会再食。
霜叶满意了,出门夸奖了他们。
顺便,面点师傅的钱也算省下来了。
“还有啊,姐姐,”出去采买的婢女也有些激动地道,“不用去弄什么自己家的园子,出去不远便有一个菜市,有豆芽、韭黄、菘菜,还卖油呢,公子保证吃得不比南边差。”
“是的,这里好多织花布,比南边便宜多了,还有织娘开的绣坊,我们不用去找绣娘,公子随时能有新衣可穿了。”
“听说城外有一处山湖区,有亭台楼阁、庙宇戏院,等公子好些,也还是有地方散心的。”
……
所以,过了几日后,霜华心情很复杂地发现,每次她觉得北方已经很厉害了,都可以有更厉害的东西来打她的脸。
“为什么呢?”霜华感觉自己的认知受到了重创,忍不住讨教公子,“以前在洛阳时,普通的编户都以能为世家的荫户为荣,这里的人没有贵人庇护,怎么就能过得这么好呢?”
她小时便听母亲说过,他们是人下人,因着被主家保护,才能免被重税苛役逼死,所以要对主家忠诚尽心,才会好好得活下去,不然,就会像那些流民一样,稍微有点天灾兵祸,就无所皈依。
可是到了北方之后,她才发现,哪怕是个贫家,也至少能过上自己这种大家奴婢才能过上的日子,还不必小心生活,生怕被赶出主家。
卫玠难得地沉默了一下,才晃了晃手中书籍,轻叹道:“我也在寻其因由。”
他所接受的教育里,说的是劝农桑,轻徭役,近贤臣,便算是明君,但真到北方,才愕然发现,这根本不是明君这两字就能做到的事情。
他又回想了一下南方建邺的情况,轻叹一声:“去城外寻处大些的宅院罢,家里人,都要找机会北上才是。”
“嗯?”霜华有点困惑,“这是为何?咱们当年可是千幸万苦才到的建邺啊。”
那时大公子在留在洛阳为陛下尽忠,二公子拖着病体,一路带着家人从洛阳,到荆州、再到建邺,还被山简那斯强行嫁了个女儿,这才艰难在建邺站稳脚跟,为此,公子才病情加重的。
“无碍,这次,当不会再迁了。”卫玠忍不住扬起唇角,“兄长急于南下,和吾错过,大约便是因由。”
只有亲身经历了,才能知晓南北是如何的天壤之别。
南边偏安的日子,怕是所剩无几了。
他又忍不住想起渤海公如今那骄阳升霞般意气风发的模样,莫名就想起了当年那个霸道说着要嫁她的小姑娘。
但下一刻,又想了那苦涩的药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