抵达楼兰之前,卫青一直在观察西域诸国的形势,他倒不是有多急切打一仗,这是身为一个远征将军必备的军事素养,但事实证明他想多了,黑甲晋兵的故事在西域诸国都是被当成鬼怪故事止小儿夜啼的,传了一代又一代的恐怖故事忽然成真,亲眼见到马蹄裹挟着飞沙的晋兵,家家户户门窗紧闭,有孩童在路中间哭嚎,满含泪水的眼睛里倒映出黑色的铁蹄。
卫青满脸风霜,几乎看不出少年模样,他命身侧掌旗兵打出停止行军的旗语,从马上跳下来,伸手遮住刺眼的沙漠阳光,看了一圈周边的黄土建筑,取了水囊用手掌接了点水,喂给喘着粗气的战马。
孩童还在尖锐地哭嚎着,卫青招来楼兰的向导,掏出一包有些化开的饴糖,喂了战马几块,剩下的都交给向导,只道,“去哄哄,问问是谁家孩子,大热的天,哭得人心烦。”
楼兰向导小心地接过饴糖,一路小跑着去了。
也不知他是如何沟通的,没过一会儿就有一对父母跑过来,把孩童抱走了。
卫青注意到这对父母先前一直带着几个孩子躲藏在不远处的土窑后面,竟就眼睁睁看着那么小的一个孩子站在路中间哭,骑兵全速跑起来的时候是很难注意路况的,如果不是哭嚎声太大,孩子极有可能就被踩死了。
可见百姓畏军如虎狼。
卫青微微叹了一口气,即便他还没有亲眼见过晋国的少年天子,也不难从他的种种举措之中看出一股为君者的雄心壮志,只是这里没有如狼似虎的匈奴,有的只是在大晋威压之下瑟瑟发抖的小国弱民,天子按剑,欲霸四方,谁不是天子御辇下的一粒尘埃。
楼兰的情况比卫青想得要好一些,虽然贫穷,却已经有了整齐的街道,泥砖的建筑,楼兰王宫的地面上还铺了颜色一致的石砖,墙壁上有彩绘,放在晋国也许不那么够看,但在一路上经过的西域小国之中,已经算得上奢侈。
姬越派来楼兰的官员经历了一路上的颠簸,能打起精神干活的没几个,最短的也歇了三天,但卫青带来的兵马已经安置在绿洲边缘地带,扎营练兵两天了。
卫青的兵主要成分是奴军,和武卒的比例是四比一,卫青路上采用以武卒治奴军的方式,由一名武卒管辖四名奴兵,现在到了地方,他就不打算继续下去了,仍旧将武卒整编成军,由原本的将领操练,奴军这边则提拔了四名奴子出身的将领,都置校尉军衔。
武卒世代从军,心思灵活,对士族有敌视心理,对这一部分士兵,卫青不准备硬来,而是缓缓图之,而对刚刚成军不久的奴军,可以用的法子就太多了,路上的时候卫青就发觉这部分奴军主要是以籍贯分派阵营,其中以鲁地阵营的战力最强,人数最多,此外还有南地阵营,北地阵营,以及一小股军、军……女兵。
卫青对原身犯下的罪责已经心知肚明,但这些女奴兵虽然出身女闾,可和那些被陷害入女闾的无辜女人不同,这些女兵都是有罪案在身的,或许其中一两个因为家人连坐的有些冤枉之外,基本上手里都带着人命,也不是那么无辜了。
女兵没有经过太多训练,这一路上受不住劳顿,死在路途中的就有十几个,撑着到了地方的,也有许多人病倒,卫青不是对将士对严苛的人,却也实在没带过这样的士兵,然而就在士卒操练几日之后,有人来报,说是有很多士卒会在晚上偷偷去女兵的营帐里寻欢,女兵在女闾习惯了这等营生,也就认了。
来报的也是个女兵,二十上下,虽然满脸土灰,也能看出容貌不错,卫青本在思考,也没有注意其他,随手要将人打发出去,那女子却抬起头来,不避不让道:“将军如若默认此事,小女也该回去告知其他人,要仍操持起皮肉生意来,倒也省得练兵辛苦,不知将军能否宽待些?”
卫青拧眉看向这女子,只道:“不必出言激我,此事需要上报天子,由天子决断,在此期间,我会让人看守营房,禁止男兵出入,女兵照常训练。”
那女兵笑了一声,说道:“若不是亲眼见过,小女还真认不出赵五公子了。”
卫青猛然反应过来,眼前这女子应当是认识这具身体的,他停顿片刻,只道:“出去吧。”
女兵柔柔一礼,竟是世家的礼节,只道:“玉怜告退。”
卫青在大帐里坐了很久,直到双腿发麻,剑柄被掌心捂得滚烫,最终却只是轻轻叹息一声。
认识原身的人是杀不光的,他甚至不认识任何一个赵家的人,怕是父母当面也如陌路,今日就算杀了玉怜,又有什么用呢?
姬越收回金台,让人去查了一下玉怜,意外发觉她虽然不认识这个玉怜,但这人却和她有些关联,四年前她盗了父皇御笔圈下满门连坐的一桩大案,这玉怜因是案犯之女,也被连坐,本该判处死刑,但她自愿以身代罪,更名玉怜,没入女闾,当时还成了一件艳谈。
姬越没有半点同情和怜悯,她仔细回忆了一下那桩案子的细节,案子本身没什么可说的,身为边关大族,世代郡官,玉怜之父崔定举族私通秦人,盗挖铁矿,被告发之后上八议,父皇定其斩首之罪,崔氏全族三代之内不得为官,她认为此举等同叛国,不应轻判,于是盗改御旨,改为崔定本人五马分尸,崔氏嫡支斩首,庶支五代不为官,旨意下达之后难以追回,后来她才知道,崔氏一族被斩首三百余人,婴童不赦。
作为整个崔家嫡支唯一的遗孤,姬越十分怀疑这个玉怜的居心,更别提她还试图吸引卫青的注意,卫青是什么人?姬越的大将军,领兵五万在外,盘踞楼兰要塞,地位何其重要!
姬越立刻就起了杀意,女兵营的计划已经定下,这个时候发旨追到楼兰杀个女兵会显得很奇怪,这一点姬越压根没有思考,直接拟旨定了个秦人细作的罪名,不光玉怜要死,她还要卫青查明女兵营中和玉怜关系密切的人,一并处死。
除此之外,姬越使用金台的回溯能力,略过那些让人不适的内容,仔细茶查看了玉怜在女闾的几年间接触过的形形色色的人,花了好几个晚上的时间,才算是筛选出了几个大分类。
第一类是花钱来找乐子的平民百姓,一次就走的暂时不算在内,主要是从玉怜一开始进女闾的客人和几年间来往颇多的客人里筛选出了三个。
第二类是朝中官员,主要是士族一类,这部分人比较多,而且多少常客,姬越只能用排除法去了一部分不可能有问题的,剩下的按照玉怜的殷勤程度划分。
第三类,也是姬越最关心的一类,行商。
她没忘记,崔氏一族的罪名就是贩铁给秦人,行商南来北往,最为可疑,姬越现在已经怀疑玉怜压根就是秦人留在曲沃王城的细作,尤其以她士族之女的身份和对晋国的怨恨,这个细作就能用得十分放心,相应的,她也是没什么用处的,能忍受四年的非人境况,这个女子的心境已经难以想象,不可能盘问出什么。
经过整理,姬越确定了,这个玉怜就是细作。
每年都会有一个姓赵的行商来曲沃贩卖宝石,这种宝石只在西域一个小国出产,产量稀少,一来一往间的利益根本不成正比,更何况这人是一年来两次,以西域的气候,再贪婪的商人也只会一年去一趟,更重要的是,这个行商和玉怜之间从来没有发生过什么,这就奇怪了,一个辛苦奔波的行商,花了大价钱找曲沃最红的娘子,竟然只是为了和她说说话?
姬越听不明白那些诗词歌赋里暗藏着什么秘语,但不妨碍她准备顺着行商这条线挖下去。
第38章 说曹操曹操到
秦人最早曾为周王室养马,因养马有功, 受封秦地, 但未成国, 秦人在秦地休养生息,扩张领土, 至晋国称霸时期,已经占据了函谷关以西大片土地, 为关中平原,号称“八百里秦川”,当时的晋公与楚国联盟, 将秦人驱赶出秦地,两国分秦,之后不久,晋公攻楚,通过战后和议, 又将秦地完全吞并。
晋国将关中平原分为二郡,世代治理,秦人自此向西而去,有时劫掠西域小国, 有时占下一块国土,却总是不能长久, 因为每一代秦人心里都把那块肥沃的关中平原当做故地, 一旦积蓄了足够的力量, 没有秦人不想着打回去的, 晋国越来越强大,秦人对秦地的执念也越来越深,从某种意义上来说,秦晋也算是宿敌了。
和以前那些完全不清楚秦人根底的皇帝不同,姬越在得到金台之后就仔细观察过秦人的人口情况和兵力虚实,发觉秦人的实力最多就和楼兰齐平,人口过万,兵员两三千之数,但秦人无论男女老幼都擅马术,机动性极强,往往能在晋军大部队到来之前撤离,很难彻底消灭,最重要的是,这些秦人不仅有足够的兵器,还有甲胄,战力不容小觑。
想到秦人的兵器甲胄,姬越就恨不能把崔定全族从棺材里刨出来再鞭一回尸,秦人劫掠西域小国和来往商队获得的财富,在崔定这里换成了大量铁器,到头来这些铁器还是用在边关晋民身上,崔氏知法犯法,举族通敌,没有连坐到庶支,都是她那时年纪尚小,心慈手软之故。
姬越仔细观察了那名行商的行动轨迹,发觉他每年确实会去两趟西域,而其中一个地点正是秦人如今盘踞的祭塞小国,除此之外,这名行商还和晋国中几个士族有生意往来,大多是一些丝绸布匹,但其中一个鲁地的大士族,与这名行商明面上交易丝绸,实际上交易的是私盐,而在她清理鲁地的时候,这个大士族已经被烧得一干二净。
鲁地士族叛乱前期,正是这名行商交易完私盐离开之后,姬越合理怀疑,鲁地的叛乱里有秦人的影子。
拔出萝卜带出泥,小小一个玉怜,倒是让她大开眼界。
姬越除了把那名行商记下之外,没有再多追查的意思了,秦人的谋划终究只是上不得台面的东西,她如今才是占尽天机的那个人,不过也正是这次事情,让姬越又想起一件事来。
通讯。
晋国占地极广,从南到北,骑最快的马也要四个月才能走个来回,以前没有直道的时候更艰难,但目前的情况实在让姬越很难满意,尤其她的目标之中还包括海的另一端,总不能打下来之后,一道圣旨发几年才有回信吧?
现在仅仅是下道旨意杀个人,都要在路上花费两个多月的时间,有什么法子能够让两地之间的信息交流得更快捷?
春秋时有贤士蓄养飞鸽传信,但飞鸽只能单向传讯,且空中天敌极多,不能传递重要讯息,如今晋人传递消息大多使用快马,消息使用绢帛密封,由一处驿站赶至下一处传讯点,两地间隔最多不超过三十里,普通传讯换马不换人,紧急传讯换马也换人,称“八百里加急”,这样的传讯方式最快的纪录是日行五百里,但马匹的耐力甚至不如人,全速奔跑很容易累死,这样的速度足以消耗死一路上更换的马匹,除非紧急战报,否则不可能使用。
姬越本身能够在很短的时间内洞察到各地发生的事情,但发号施令需要时间,虽然这样的能力已经能够节省下一半的路程,但也正因为如此,姬越对另外一半就不那么满足了。
她有一个初步的设想,需要用到工匠,第一时间就想到了曹操,与此同时,曹操也在进宫的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