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到这儿,皇帝倒有些庆幸了——杜若离遣散陪嫁婢女、斩断后宫与外朝的消息往来也好,歪打正着,彻底斩断了杜家得知此事的途径,使他再无后顾之忧。
杜若离身边的人没法用,至于宣室殿的近侍——想都别想,作为皇后,胆敢从宣室殿抢人,太后一巴掌把你扇的你妈都不认识你!
到最后还是尚宫局那边儿重新挑选了人手,到椒房殿来侍奉。
宫里的人最会看风向不过,风往哪边儿吹,人往哪边儿倒。
时隔数日,皇帝再度来到椒房殿,便见昔年倍遭冷落的椒房殿早就被人重新布置起来,不过几日便焕然一新。
入内打眼一瞧,端是富丽堂皇,暖香袭人,一侧案桌上整整齐齐的码着宫里这些年的账目和对牌——雨夜罚跪之后的第二日,淑妃、贤妃便打发人送来了。
皇帝随手拿起一册翻看几眼,很快便百无聊赖的搁下了。
淑妃跟贤妃都不是蠢人,不会拿几本坏账让他查的,再则,此时他一意挂怀着宣室殿里的杜若离,哪有心思关注后宫这些芝麻谷子的小事儿。
皇帝绕着椒房殿转了一圈儿,对周遭有个大略印象之后,便往寝殿去更衣。
宣室殿的近侍们见帝后修好,有意在他面前逢迎,日日都取了华服艳饰与他妆扮,皇帝要是个女人也就算了,可他偏生是个男人,虽然用的是杜若离的身体和杜若离的面孔,但被人按在绣凳上涂脂抹粉也叫他打心眼里觉得反感。
皇帝隐约记得杜若离刚与自己大婚的那段时间,衫裙只是寻常剪裁,并不十分华美庄重,发间也少有珠饰,只是她气质端凝,上身之后倒也落落大方。
左右不能在宫里女扮男装,他倒情愿找一身素简些的衣裙上身。
倭金描蝴蝶围屏的后边是一整排的鸡翅木雕凤柜子,肃穆而气派,这也是当时杜若离入宫时的陪嫁之一,皇帝没叫宫人帮忙,自己绕过去开了柜子翻找。
这边儿柜子里装的不是,这边儿也不是,这边还不是……
皇帝一边翻找,一边在心里嘀咕,就几件衣服,杜若离你把它们藏哪儿去了?
随手将柜门合上,电光火石之间,皇帝忽然想起了一桩几乎被他遗忘的往事,他身形随之顿住,一股隐晦而幽微的痛楚猛地向他心房席卷而来。
他怎么能忘了呢。
杜若离刚入宫的时候,不喜奢侈,衣饰都颇简朴,而她的这种做派却与淑妃南辕北辙,相差甚远。
淑妃是个怎样的女子呢?
她出身高门,家世显赫,父母宠爱纵容,宫里边还有个做皇后的姑姑,真正是享用过人间富贵,也最爱灼灼艳色、宝石珠玉。
那时候他前朝事多,无心关注这些女人们之间的琐事,只是在去贤妃宫里时,听她提过几句:“太后娘娘今天训斥皇后娘娘了呢……为着什么呀,太后娘娘说,陛下还正年轻,尚无子嗣,后妃们穿得鲜艳些也不出格,指责皇后娘娘沽名钓誉,假意简朴,实则邀名,所图甚大。”
彼时皇帝歪在塌上昏昏欲睡,贤妃亲昵的依偎在他怀里,面容清丽,声音低柔:“不过臣妾觉得,太后娘娘应该是误会了,听说杜太尉府上也是这样的,潜移默化之下,皇后娘娘效仿高堂行事,也是有的……”
贤妃固然是一片好意,然而皇帝却没法不多想,更无法不心生忌惮。
杜若离在宫里边沽名钓誉,顶多也就是得个贤后的称呼,无伤大雅,可杜太尉如此行事,难道不是借此养望,邀买人心?
皇帝心里存了几分不快,之后再见到杜若离时,难免便要表露出来。
那时候他究竟对杜若离说了些什么,现在皇帝已经回忆不起来了,只是杜若离难过的神情和含在眼眶里没有溢出的泪水,隐约在脑海中浮现。
那之后,杜若离仿佛再没有穿过那样素简的衣裙。
她的确更像一位皇后了。
但最初的,最真实的那个杜若离,也的确慢慢被杀死了。
从前不觉得有什么,见她难过,心里还隐隐觉得快意,现在蓦然回首,皇帝忽然觉得很羞愧,心脏仿佛是被一只大手死死地攥住,疼痛让他几乎喘不过气来。
那个鲜活的杜若离,在深宫里的人慢慢杀死了。
更叫他痛苦的是,直到杜若离死去之后的若干年,他才愕然听闻她的死讯。
皇帝想到这里,忽然间又觉得庆幸。
庆幸他当初即便生了废后的念头,也没有想过赐死杜若离。
如若不然,岂不是要他杀死她两次吗?!
皇帝呆呆的立在原地,不知过去多久,终于茫然回神。
他将打开的衣柜合上,再没有改换妆扮的想法,离开了让他窒息的寝殿,往椒房殿的正殿去。
庭院里阳光正好,殿内窗扉半开,微风隐隐,外边就是湛蓝的天。
这也是那晚他见到杜若离,阴差阳错与她交换身体的地方。
皇帝的心情终于好了一些。
他慢慢踱步过去,手指虚虚抚上窗棂,心想世事果真难料,那夜杜若离穿着湿衣、满心绝望坐在此地等他前来的时候,怕也不曾其后的柳暗花明吧?
他要对若离好一些。
他该对若离好一些的。
所幸他还有机会弥补,他们还有很长很长的一生可以共度。
皇帝想到此处,心头那片阴霾终于散开,手掌落在窗棂上,禁不住在心里想:
若离在椒房殿时,也如他这般,闲来无事时将窗棂细细抚摸吗?
他不是会多愁善感的人,只是现下换成杜若离的身体,来到杜若离住过的地方,品味着杜若离的人生,难免心生感慨。
正怅然间,忽听远处净鞭声隐隐传来,新来到他身边的宫人难掩欢喜,走进殿来:“娘娘,陛下往这边来了呢。”
皇帝不自觉的微笑起来:“她怎么来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