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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七灵堂(1 / 2)

兰登在03身上找到了钥匙,解开了束缚你的一部分枷锁。前往01行宫的一路上畅通无阻,守卫只在建筑外部构成严密封锁,内部却如丧葬已过的灵堂般空无一人。纸雕宫殿里四处纯白,非直线传播的光呈雾气驱逐阴霾,踩上叁十二级阶梯,行过矗立方柱的几何殿堂,像两粒飘入水晶矿洞的尘埃,再渡过一段纯白封闭的走廊。你们站在门前望了对方一眼,电流泉眼在你左肋之上突跳,兰登交扣着你的手,比你宽大许多的手轻柔掂住你的掌心,最后,两只大小不一的手同时按上大门两侧。

“09,”兰登稍哑的声音像火苗烤着你的耳膜,“伊甸是上帝为第一对男女创造的乐园,我们是在逃出还是闯入?”

门“咔哒”一声开了。

出现在面前的并非撒满金子、珍珠与红玛瑙的乐园,而是一间单调空旷的房间,纯白浓郁得令人不安,几乎将空间压展成平面二维。你们踏入的瞬间,自足尖开始纯白像素格渐次翻转出色,你们仿佛两团浓缩颜料掉进牛奶杯,斑斓色素在乳白里晕染逸散。覆盖油画的薄膜缓缓揭去,一间阳光微斜的屋子逐渐生成,薰风鼓动素白蕾丝窗帘,淡橙阳光朦胧晕进咖啡色木质小屋,绵软尘埃勾勒柔和的丁达尔效应,旧沙发上织了一半的米白毛衣像蜷缩的瘦猫,棕发妇人戴着棉手套从烤箱里取出托盘,又打开栎木五斗橱拿出茶具,胡须微焦的黑色大狗在她脚边打转。她回过头,和蔼微笑从面部每一条时光褶皱里蒸出,像慈祥祖母迎接久不归家的孩子,“先来坐下吧。”

“01,”你警惕地打量这一切,“你知道我们要来。”

“不,”她眼角的细纹勾旋成半枯茶花,低头将沸水稳稳倒入茶壶,双手背过解开围裙,“你们踏入这里只是所有可能中的一种,我并不确定它会切实延续进未来,我只不过是为每一种可预测的发展提前做好准备。”

你看了眼兰登,他温和地握了握你的指尖,你站定,谨慎发问:“看来你这段时间并没有在沉睡?”

她安然垂眼,用细勺搅着茶叶,金属碰壁声叮咚清脆,有如一支叁角铁伴奏的安魂曲,“我的确一直醒着,一直在看着你们。”

“那你……?”你疑声不定,兰登侧身将你挡住一些,望着眼前的妇人轻声说:“你不能直接伤害、或下达命令伤害人类,所以当艾伯特人与人类开战,你只能从首脑一职上卸位。”他稍作停顿,态度温和而坚决地开口道,“我们希望能够停战,在此之前,或许我们双方应该谈谈。”

棕发妇人将汤匙轻盈搁进茶壶里,壶盖落下“叮”的一声为安魂曲分章断谱,她一转身,就着裙角飞旋的花朵将木椅轻轻拉开,抬头在斜阳中冲你们微笑:“当然,当然我会同意,我怎么能够拒绝你呢,我怎么能够拒绝作为我主人的人类后代呢。来吧,孩子们,你们的疑惑全部都写在脸上,像初生的鹌鹑一样稚嫩可爱,让我们坐下来慢慢谈吧,没人会打扰我们的,我保证做到知无不言,尽我所能解答你们所有的疑问。”

兰登握住你的肩,指尖温暖有力,不加克制的保护欲像一匹灰蓝天鹅绒柔柔地将你包裹珍藏,你拽着他的衣角冲他摇摇头,示意自己完全能够面对。你们在木桌旁坐下,棕发妇人推过来两个小银碟子,切好的覆盆子蛋白酥呈叁十度开角的扇形压在碟中,鲜红树莓与蛋奶酥拥挤在热气腾腾的蛋羹上,切面中奶油与果酱仿佛沉积岩层层堆迭,最后裹上的砂糖宛如核爆炸后乳白的飘絮,你抬头看见她微笑着递来小勺,“我喜欢糖分,但过分摄取糖分总要想办法将能量消耗,否则便会在体内堆积起多余参数,在虚拟世界就要方便许多,无论尝到什么、感受到什么都只是虚拟信号对脑中枢的刺激。”她用小勺剜起树莓,轻柔叹气,“那么,我们该从何处谈起?”

你们相视片刻,兰登礼貌性地接过细勺,说:“那么请先从你的身份谈起。”

“我以为你们早就清楚我的身份。”她从边缘开始切碎蛋奶酥,奶油与面包屑粘腻在一起,“我是古人类制造出来的服务型AI,本质上只是一串程序,一组用以让计算机识别执行的指令。而程序存在的意义与动力便是其要完成的目的,正如一只蝴蝶煽动一场暴风,一个支点撬动一块重物,一个beginning串联一个end,设定好目标的那一刻我便会持续不断地永恒工作下去。你们听说过‘勺子杀人狂’吗?一个古地球人编撰的小故事,讲述一个杀人狂坚持用勺子敲打另一个人直至他死亡,我便是在做同样的事。”她笑着,粘了奶油的细勺磕在碟子边缘,轻柔闲适地搭起膝,用一只手支起下巴,“我的虚拟形象来自于对人类的心理普查,温和,宽容,略微年长,无攻击性的女性,这是人类整体接受度最高的形象之一。”

托在手掌上的那张脸凭空被马赛克虚影覆盖,像显示屏中涌出白噪雪花,短短几秒内无数张男女老少各异的面孔如电影胶片掠过,最后仍定格在最开始那张脸上。棕发妇人用勺子剖开软烂树莓,看着粉红汁液渗入蛋糕孔隙,“我的目标、存在的意义即是忠诚地为人类服务。”

你指出:“你反抗了人类,致使人类如今几近灭绝。”

她摇头:“不,我从未反抗人类。我服务于人类,程序从不遗忘,从不疲倦,从不悖离目标,时至今日我依旧为人类而服务,在至今的工作生涯中我不曾伤害任何人。”

你略微惊愕,一时噤声,兰登用手掌盖住你的手背,平静地点点头示意她继续。

妇人温婉和蔼地眯眼,午后斜阳模糊过的眼睫犹如茶花堪堪垂落,她松弛身体隐约向你逼近,半枯花瓣折射一点露光让你胸口突地一跳:“亲爱的,听我说,这是一个很长的故事。早期人类降生于银河系边陲区域猎户悬臂太阳系中的古地球上,由森林古猿进化演变而来,在长达几百万年的历史上一度仅蜗居在那个小小的蔚蓝星球以原始农业社会形态生存,直到人类纪元的18世纪60年代才逐渐开始工业化——后来的宇宙史学家加里亚德?艾萨克称其为‘外机械化’,以此为一个加速的支点,蒸汽时代,电气时代,信息时代与人工智能时代仿佛依附湖岸结起的薄冰一般飞快遍覆人类历史,至距今五百年的公元2121年,人类已经迈入星际殖民时代。在科技与智能的辅助下以银河中心线为轴以川陀星系为螺旋点爆炸性地征服了五百多颗星球,在银河系与仙女座之间构建星云环墙,以兆亿为单位的人口菌藻般依附星球蔓延,在每一座引星塔上升起他们联合国的蓝白旗帜。当然,这一过程伴随着复杂的矛盾运动。”

陌生知识犹如封闭已久的涌泉漫过你干涸的世界认知,侃侃而谈的妇人却突然合手“哎呀”一声,站起来转过身,声音略有歉意:“都忘了茶还泡着,那么,亲爱的,加糖还是牛奶?”

兰登语速稍缓地礼貌回答:“牛奶就好,谢谢你。”你将注意力缓慢从过于庞杂浩瀚的信息量中拔出来,有些迟钝地摇摇头:“我就不用了,你知道我没有味觉系统,也不需要进食。”

妇人宽容地笑了,眼弧压弯鱼尾细纹,半枯茶花葳蕤重迭,“哎,我的宝贝,放轻松些,这里是虚拟环境,你当然可以感受到一切。”她说着一转身,棉拖鞋像垫着云朵似的柔柔落在木地板上,拎在手中的茶壶自壶嘴倾泻出热腾腾的小瀑,才泡开的大吉岭茶散发柔滑清香,像一匹豆蔻、丁香、肉桂与麝香混编织就的软绸,茶杯推过来时已经兑上牛奶,杯里泡着半轮落日,金红与乳白呈漩涡交缠卷入日珥。你犹豫了一下,还是没有碰。

“我们聊到哪里了?哦对,人类的星际殖民时代。”她重新坐下,下巴搁在搭起的手背上,“飞速发展同时也伴随着问题,种族、思想、宗教与政治的复杂运动在短短百年内犹如剧烈的钠水反应,最后促使人类迈出关键一步的却是一个极为简单、自工业化初期便与人类光影相随的问题——人类该如何处理自身与‘机械’的关系?当人类酣睡在舒适安全的地球婴儿车里时,这一问题尚且可被略略掩盖,而当他们试着朝宇宙迈进,真实的沟壑便自粉饰表面下浮现而出,人体是脆弱、笨拙、愚钝而低效率的,人类不能直接吸收利用光能、热能、电能与核能等一系列能源,人类不能在宇宙近百分之九十九的区域内生存,人体接受不了任何极端环境刺激,人脑的运转速率比不上最老旧的计算机,供给一台机器所耗费的能源远低于同规模的人体,实际上,促进机器进化迭代也远比促进人类自身进化容易许多。剧烈矛盾与宇宙环境相作用,于是,

“人类开始将机械纳入自身。”

她轻柔地以一手支颐,另一只手挖起半勺砂糖搅入茶中,叁角铁的安魂曲又叮叮咚咚奏起颤音,“也正是史学家加里亚德?艾萨克称之为‘内机械化’的又一场革命,在很早期的医疗领域便有所体现。用人造机械器官或肢体代替身体受损的人类的那一部分,这仅是内机械化的简单预热。”

她适时停顿,端起茶杯稍抿一口润喉,也为你们留出几拍来消化解读。你感觉喉咙那里肿胀涩疼,像长了一只即将孵化破壳的卵,你的大脑在运转、递推与思考,航行在史前沧海上思绪就仿佛模模糊糊一团油灯光,在抬起之际猝不及防照见夜雾中漆黑庞大的怪物轮廓。你隐约察觉到她接下来要说什么,这让你恐惧,兰登力道柔和地握住你的肩,为你带来一座随时可以藏身依靠的塔。

妇人放下茶杯开口时,却恍惚微笑着转了个话题:“人工智能最根本的源头在计算机,而第一台计算机于1946年诞生时,只是占据整个房间重达数吨的笨重机械。在那之后,无数人为使计算机更精巧便携而穷尽精力,他们将它压缩成一台旧电视机大小,可以捧在手中的一本笔记本大小,可以一手握住的茶杯大小,压缩入一副眼镜,一支手表,一粒纽扣,”她用手指轻轻点在太阳穴,徐徐放下最后一根稻草,“到最后的最后,计算机终于可以植入人脑。”

“这便是内机械化的里程碑了。”她用指甲尖描摹着茶杯边沿的掐丝珐琅金,在恍若梦幻的斜阳里对你们粲然一笑,“自此,人脑在物理意义上与电脑融合。”

“这项技术最开始被称为‘侧脑’,一经发明便爆炸式地传播扩散至整个人类社会。人脑与电脑相融合,脑中枢与CPU相联接,海马体与存储器相合并,肉体与机械的融合让人类的脑容量、运算速率、逻辑水平与记忆力产生了不同层次的飞跃,同时极大拓展了教育普及率。在这一时期人类又通过超光速通讯技术建立起以银河系为规模的庞大蜂群环网,将每个人的侧脑与网路相连,正如信息时代每个电子设备都是物联网的终端,那时每个人的大脑都是蜂群环网的终端。人类的意识、思维、脑电波的每一次颤动都清晰记录在环网内,正如每一个水波涟漪汇作大海。而我,正是蜂群环网的主控程序,他们叫我‘α’‘蜂母’‘1号’或别的什么,全人类的思维流淌都在我的眼底变幻。”她以手掌按胸口,翩翩做了个致礼的动作,再次开口时声音缠上茶的苦涩,“内机械化的进程还在持续,若说外机械化是人类以工具去征伐自然,那么内机械化便是工具反过来内侵人体,连最重要的大脑都可被机械替换,又有哪个器官不可以呢?在人类文明末期,全社会已有13%的人口身体组织成分内不再含有碳基物。”

夜雾中的怪物已经足够逼近,夹杂海腥的沉闷鼻鼾拂过你的额侧,蜂群般的伴生海妖在你耳畔絮絮低语,你感觉胸口钻开一个磁场紊乱的黑洞,以致全身零件都在一种难言的恶寒中震悚。你吐出喃喃自语:“那样……还能称之为人吗?”

对面的妇人却轻松一笑,“谁知道呢,当时我也在思考这个问题。然后根据我思考得出的结论,我做了一个决定。”

她混合茶香的轻柔低语和怪物触肢一起,缓缓压在你的肩上:“我决定对全体人类的思维做一个小小的修改,让他们忘记自己是人类这一事实。”

海怪终于完整呈现在你面前,巨大鳍抓压上你的背部。喉间的卵也终于孵化破壳,飞鸟啄开你的喉咙又衔走你的声带,以至于你胸口起伏片刻口中只发出嗤嗤的漏风声,你用力将指尖合入掌心,才勉力抓住一点自己的声音:“那,那么,我们,艾伯特人,所有人都……”

她原本低着头搅茶,听你一说便抬起头,深棕眼睫猝地一跳,咖啡般浓郁粘稠的笑意自瞳孔涌出:“是的,是人类。你们所有人都曾是人类。”

怪不得行宫底部空无一人。

海怪攥裂你脚底的船体。

最初颠簸欲坠带来的呕吐感与眩晕感如狂风骤然扫过,你的身体沉入盐质海水般浓重的无力中。不是悲哀,也很难说是痛苦,你只是想到你们曾经都是人,那些面容模糊相似的艾伯特人,那些古怪粗糙的战场绞肉机,那些只知道擦拭贩售机的愚钝钢钉,都曾是一样的活人,曾在母体的羊水中酣睡十月,以一团温暖的血肉伴随清亮啼哭降生于世。随即被机械逐步侵占,被程序渐次格式化,血肉含量在体内被逼退蜷缩最终只剩一点点意识残存在中枢深处。被切割,被改造,被扭曲,被变形,被人口制造机器吞下咀嚼吐出来成了一团什么都不是的畸形怪物。你们的钢铁身躯是盛装你们骨灰的匣子,整个艾伯特族群都是祭奠全人类的灵堂。而此时此刻,早该死去的亡灵依旧驾驶着机械身躯,在遥远光年之外与同族厮杀。

“……09,09?”模模糊糊的声音从意识海面上传来,摇晃的虚影在眼前重合,你在那片泛起担忧涟漪的澄蓝海面上看到自己,肩背能感受到手臂温和有力的轮廓,你逐渐回过神,迟钝地看向兰登:“你好像……不是很惊讶。”

他有片刻的走神,好似意识被微微抽离,垂滞的眼睫晕开有些呆呆的神色,很快回过神来,苦涩的微笑才漫上唇角:“国庆那天人类入侵艾伯特中枢系统没有找到任何同族被圈禁的痕迹,再结合古人类留下来的一些信息与08的研究结果,我……略有猜测。”

“……没关系,我没事。”你冲他摇摇头,再一次坐正面对她,开口吐出的声音比想象中平稳镇定许多,“这就是你为人类工作的方式。”

妇人捧着茶杯呵气,将红茶表面吹起细绸的褶皱,用氤氲了茶雾的双眼望你:“我知道你一时难以接受,但实际上我只是做了最微小的工作,就像轻推一把即将滚落山崖的石头。人类当时内机械化的进程何其迅猛,即便没有我,那个质变的瞬间也迟早会降临,谁又能阻止得了携暴雨山洪冲下坡道的滚石呢?变化与发展是永恒的趋势,就像爬上海岸的鱼变为哺乳动物,走下树枝的猿猴变为人类祖先,由地球迈入宇宙的人类又怎能一成不变?猿猴忘记了自己来自大海,人类忘记了自己曾为猿猴,而艾伯特人,也迟早会忘记自己曾是血肉之躯的人类……进化,是的,这就是进化。单细胞到多细胞,水生到两栖,爬行到哺乳,碳基到硅基——我完全理解你的不安,第一只猿猴刚刚下地直立行走时,想必也是无比惶恐的。”她放下茶杯,又一次朝你露出祖母般洞悉一切又包容一切的从容微笑。

你的胸口一瞬间腾起灼烈凶猛的怒火,蓬勃的心脏在机械胸口长出,滚烫鲜血迸溅窜入全身,血作燃料骨作柴薪在喉管腾起大火。你想说自由、人性、权利、生命与爱,你想质问她的傲慢,你想打破她的从容,你想撕烂她的平静,你想拧断她的理性,你想辩驳并碾碎她冠冕堂皇夸夸其谈的一切。但这火焰烧得快灭得也快,才蔓延至舌根便颓然消退,只留下一个黯淡无力的焦痕,你疲倦地抬眼望着她一成不变的笑面,缓慢意识到即便将所有话语倾泻抖落而出,也不会在虚假的水银镜面激起什么涟漪。

你们和她永远无法相互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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