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于原因,布兰登也一直知道是什么,只是从来不愿面对。或许人类总是如此,不愿承认伤处,唯恐意识自己并非坚不可摧。所以在每个梦回惊醒的夜晚,布兰登也只是不断催眠自己,赶紧投入工作;忘掉那晚,忘掉那人,便彷彿能忘去一切。
却不料,这伤口就像繁殖力极强的菌。一旦决定不正视它,它便从此扎根长居。等到猛然惊觉时,灵魂深处早已蛀食溃烂。即便再好的医师也回天乏术。
所以渐渐的,布兰登不敢再多睡眠。他始终无法忘却那双碧绿眼眸,彷佛一闔上双眼,那抹喷溅空中的红花还歷歷在目。它们总在夜里盯着他,无声叫嚣着他的罪孽。
你是杀手。
布兰登,你这卑鄙傢伙。是你杀死了艾伦。
为了解决这个困境,布兰登甚至买下艾瑞克曾经的居宅,希望能借此消灭一丁点的不安感。每当他惶恐不安时,便会解开那道铜绣严重的锁,坐在屋内,让黑暗包裹自己,想像艾伦还待在身边。
但他也清楚,自己终究无法敌抗日渐壮大的心魔。于是相隔七年的这个圣诞假期,他终于下定决心安排一个久违的假期。让紧绷的神经稍微宽怠也好,更重要的是:回返那个多年来不敢涉足的地方,正视一切的起源。
七年间,佛格镇的变化实在不大。
漫走在清晰度欠缺的灰褐巷道中,你依旧遇不到行人。这段时日里,没有倒闭的店,也没有新兴的店家。一丝消长生灭也无,彷佛这才是真正的死亡。
抵达小镇后,布兰登首先前往警局。今天的他,特别换上一身西装,希望能借着表面的光鲜,掩饰他眼底的青黑。他的副驾驶座处还放置一盒甜甜圈,那是今早他排队买的。他相信以它的高知名度,待会肯定能投其所好。
但意外的是,他没想到以往总视甜如命的彼得罗恩,居然早已戒除甜甜圈癮了。
一个友好拥抱后,彼得笑着谢谢布兰登的美意。他说早在前年健检之后,他便彻底戒断甜食了。并在去年底,他新娶了一个医师美娇娘,名作妮可凡斯,现在小俩口正过着幸福健康的轻食日子。
又在将近一鐘头的寒喧中,布兰登得知,原来米兰达莫妮卡早在七年前便已离开这座城镇。并在相隔一个月后,任期未满的迪伦市长竟也不知所踪。
这是个极其微妙的巧合。所以理所当然,市井里又开始流传一些新谣言。但无论它们是真是假,又或真假掺半。可以确定的是,再没人能说出他们的确切去向了。
拜访完彼得之后,布兰登又前往吉儿费尔普斯的居所。
彼得说,自从家宅遭致祝融后,吉儿便独身落居在一栋靠近小镇入口的老旧公寓。由于出发前已先行联络过了,当布兰登接近目的地时,吉儿就站在门口等他。
透过玻璃窗,布兰登能看见吉儿正朝着自己挥手。此外,他也注意到,以往对容貌十分自卑的吉儿,这会竟是将头发全数綰到脑后了。即便上头仍火纹未退,左右面容也依旧不相等,但那抹笑容,却明媚得能融化凛冬的寒温。
吉儿微笑着告诉布兰登,要他别再担心自己,她现在过得很好。生活清净悠间,并且第八本悬疑小说即将在连锁书店上架!
看见这样自信的吉儿,布兰登也由衷为她感到骄傲。毕竟她过去的悲惨遭遇,时常让人忘记她仅是个二十出头的年轻女孩。而这个女孩没有新潮服饰,甚至失却生命挚爱,但她却以勇气克服一切,向上帝证实生命的坚韧与不摧。
布兰登不由得失笑地想:原来所有人都前进了,唯有自己仍裹足不前。
交谈半晌,吉儿又急匆匆地转进屋里。再出现时,她的手里多了两束桔梗。布兰登不明就里地看着她,她笑着将一束递给布兰登,沿路也不多说什么,就神秘兮兮地直领着他前往城郊一处。
歷经约莫十五分鐘的路程之后,吉儿才终于止住脚步。
这时布兰登也看见,不远处位在铺满皑皑白雪的山坡顶端,佇立着一块看似突兀的黑色石碑。然而,就彷彿有所感应似的,布兰登不敢置信地睁大双眼,连忙提起步伐连忙跑近。他站在石碑前,看着上头铭刻的字,突然感到一阵鼻酸。
我的存在是永恆的奇跡,这即是生命。——2001年1月,艾伦沃尔顿。
他原以为,他再也见不到他。
「沃尔顿先生说过,这是《漂鸟集》里他最喜欢的句子。」吉儿在旁轻声说,并将桔梗放在碑前。布兰登一阵深呼吸后,也随后放下他的。
「自我出院后,老师的尸首早被佛格镇所驱逐,不知流往何处。但我实在捨不得他。像他这样的人,不该受到这般遭遇。于是我便将他曾借予我、我却永远来不及还的外套与书籍,偷偷埋葬此处。每相隔一个月,就来探望一次。分享心情也好,或者述说小镇的细微变化也罢。彷佛每见一次面,我就能勇敢一些。」
看着后头的布兰登,吉儿贴心地递过手帕,又微笑着说:「他们总以为,我不晓得那些事……这小镇之所以不再欢迎他的原因。但不管他曾经遭遇什么事,又或曾做过什么。在我的世界里,我知道他拯救了我。」
「他,拯救了我,也拯救了你,戴维斯先生——所以请相信,善良的他现在一定在天堂微笑看着我们。」看进布兰登的眼,吉儿郑重地说。
知道吉儿正安慰自己。布兰登也失笑地点点头。「我知道,吉儿。我知道。」他轻声说。即便此时吉儿的面容、石碑上的歪扭字眼,以及记忆里艾伦的灿烂笑容,在他眼里早已模糊成片。
但在这一刻,布兰登非常清楚:他们都得到了救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