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二十五那天,我记得很清楚,秋闱成绩出来,我爹回了趟家,拿了些钱说是出去和同僚饮酒,可能会很晚才回来,让我娘别等他。”
那天不知道为什么,他特别困,天还没黑完,他就趴在床上睡着了。
睡到大半夜,他被尿憋醒,摸黑起来跑到巷尾起夜,还在巷尾那棵大榕树边看到了许多萤火虫,就走过去和萤火虫玩闹了一阵。
就在他玩得忘了时间时,他看到了火光。
只是眨眼的功夫,那火光便化为了冲天大火
“几十个呼吸的时间,火就烧得非常旺了,我发现那是我家的方向,连忙冲回去。快靠近时,我闻到了油的味道。”
沈默喘着粗气,嗓子含着沙砾般粗哑:“我绝对没有闻错,那就是油的味道。”
“就在我快要冲到家门口时,我看到几个穿着黑衣的人从我家里走出来,他们一看到我,似乎是认出了我,直接冲过来要杀我。”
再后来,他被张家人救了,从张家人那里知道了家人死亡的真相。
他的父亲,母亲,即将嫁做人妇的长姐,以及只比他大两岁,会在每日浆洗衣服后,悄悄省下一两文钱给他买糖葫芦的二姐……不过一夜时间,他成为了孤身一人。
“沈百户的遭遇,确实令人惋惜,看来当年的科举舞弊案,确实另有隐情,张苍儒张尚书很可能是无辜的。”
令人颇为错愕的是,说出这句话的,竟然是江时。
他轻声一叹,“痛惜”二字直接写在了他的脸上。
“但——”
下一息,江时的话便出现了转折。
他困惑道:“我不太明白,这件事与我有什么关系?”
沈默气得攥紧了拳头,怒声道:“事先知道策论考题的,除了张尚书、太子和慕大老爷,就只剩下你!那件事之后,获利最大的就是江家,除了你还有谁会做出这种丧心病狂的事情!”
沈默的愤怒,衬得江时越发淡定:“莫非,沈百户从那些黑衣人身上搜到了我江家的令牌?”
“……”沈默咬紧牙关。
“我乃朝中正二品尚书,要定我的罪,当拿出确凿的证据,而非靠着凭空的猜测。”说着,江时不再看沈默,而是转眸看向了卫如流,“若是卫少卿拿不出更多的证据,那这场闹剧,就到此为止吧。”
江时明明是叹息着说出这番话的,可他眼底的轻蔑、嘲讽与自得却如此明显。
刑部尚书的目光转向卫如流,只能看见青年双拳紧握,眼睛禁闭,确实是拿不出更多的线索了。
虽说作为一个主审官,刑部尚书在行动上不能有任何偏向,但他的心无疑是更偏向卫如流的。
今天的事情,确实是有些可惜了,不能毕其功于一役。
刑部尚书一拍惊堂木,宣判道:“如今外面已经天亮,既然卫少卿拿不出更多的证据,本官看这场庭审就到此为——”
江时的唇角,不可抑止地微微上扬。
他端起莲花茶盏,借着饮茶的动作挡去那抹笑意。
卫如流这些人,都不能留了,再留着只会是祸患。今天的事情结束后,要想个办法把他们都杀……
就在刑部尚书的话音刚落,就在江时心头的杀意刚起,就在卫如流、慕秋等人脸上的失望之色无法遮掩时,角落里,一道清亮的声音从人群中传开。
“大人稍等!”
霎时间,刑部尚书神情错愕,江时心头巨震,而卫如流和慕秋对视一眼,都悄然松了口气。
在众人惊愕的注视下,江淮离从江时侧后方缓步走出,来到卫如流身边,衣摆一撩,重重跪在衙门中央。
“江知府,你这是……”刑部尚书问道。
江淮离提高声音:“陛下,臣有罪!”
建元帝奇道:“爱卿犯了什么罪?”
江淮离沉默片刻,涩声道:“臣犯了欺君之罪。”
他比在场任何人都清楚,当他站出来,到底会承担怎样的后果:他父亲一生清名都要被葬送,他自己的前程和性命很可能因此不保。
他在这一刻站出来,对他没有任何利处。
但这世间很多事情,可能是没办法单纯用利弊去权衡的。
他确实可以继续沉默不语,也可以对这些苦难视而不见,但——
他做不到。
如果他能做到同流合污,当初在扬州,他不仅不会帮慕秋、卫如流,还会想尽办法阻拦他们。
如果他能做到同流合污,他不会明明喜欢一个女子,却连靠她太近都觉得是一种自私。
江时是这世间最厉害的棋手,害了他父亲,又利用他,让他认贼作父,始终将他玩弄于股掌之间,也将天下人玩弄于股掌之间。
江时算尽了天下,可唯独,算错了人心。
他江淮离一人的前程和性命,他父亲一人的清名,在他心里确实很重要,非常重要。
但再如何重,也重不过沈默一家人、张家满门、容家满门和六万将士的份量。
思绪百转千回,人间不过瞬息,江淮离两手平举到额前,贴着地面跪伏下去:“臣隐瞒了自己的身世。臣本名李乂,是前工部右侍郎兼太子舍人李宣之子。后因父亲去世,被江时收留,改名为江淮离。”
抽气声陆陆续续在衙门里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