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盏宫灯亮着,远处依稀传来鸡鸣。
怀王依旧坐在他的书阁里,眼睛闭着,似乎睡着了,又似乎没有。面前的几案上,赫然放着三卷竹简,两卷是屈平的表奏,一卷是屈平从苏秦处带回来的《商君书》。
宫尹侍立于侧,眼睛闭着,头勾着,显然有些顶不住了,头陡地点一下,身子差点儿歪倒,打个愣怔,紧忙站直。
许是让他的这个动作惊到了,怀王睁开眼,瞟他一眼,目光转向几案。
怀王伸手,拿起屈平的表奏,目光落在几个字眼上,分别是“联齐抗秦”、“吴起之法”,良久放下。
怀王眼前浮出屈平的形象,耳边浮出屈平的声音:
“……苏子说,楚国虽大,却四处封国裂土,实为五指张开的巴掌,秦国在商君变法之后,已成一只铁拳。以铁拳对散掌,楚人必败。若想与秦相抗,楚可行三策,一是变法改制,化掌为拳;二是坚持合纵,与齐为盟,相互声援;三是用贤任能,修整武备,严阵以待!”
“……秦人气勇,一勇在赏,二勇在器。秦国王命,直接奖罚兵士个人,任何士卒只要斩敌就有功,有功就受赏,反之,溃退则受罚。而楚国制命不是,王命奖惩只对将,不对具体兵士,兵士有功不能受赏,战死得不到抚恤,溃退自然也不受罚,因为王命惩罚的只是将官,这也可说明为什么景将军一战败就要负罪自裁……”
“……景将军兵分三路,其他两路战况如何呢?西路未战而回,东路一举收复涅邑、黑水关二地,可伤亡居然是零!喋血苦战的只有景将军的中路,是王师!”
“……我有大军二十一万,秦人仅有区区五万,这是辗压优势,即使我中路战败,倘若其他二路奋勇向前,商於之战断也不是这般结局……”
“水。”怀王伸手。
“王上,”宫尹紧忙过来,端起两只玉杯,一杯自己品一口,见温度正好,将另一只双手呈上,“这水不冷不热,正好呢。”
怀王接过,咕嘟咕嘟一气饮下,将杯子递回。
“王上,”宫尹又续一杯,搁在案上,“鸡都叫了,龙体要紧哪!”
怀王闭目,没有理他,也没再伸手要水。
“今宵,不,是昨夜,该到郑娘娘了,她……一直在候着王上呢。”
“对她讲一声,更作明日吧。”怀王指向殿门,“这就去。”
宫尹应过,刚刚出门,迎头遇到郑袖,手里抱着她的琴。
“娘娘?”宫尹惊愕。
“嘘!”郑袖冲他努下嘴,轻轻趋进,一直走到怀王近旁,见他仍在闭目沉思,遂在客席坐下,将琴放下,摆好,轻拨琴弦。
随着一声弦动,怀王陡地睁眼,方才看到郑袖。
“是你?”怀王惊喜。
郑袖给他个笑,顾自拨弦。
弦音清幽,如丝如缕,如点如滴。
怀王的两眼充满爱意,一股暖意油然涌出心底。
怀王站起来,拿起案边王剑,声音响亮:“郑袖,来个劲的!”
“臣妾来了!”郑袖话音落处,指法改变。
一时间,御书阁里,弦声铮铮,龙飞剑舞。
一曲舞毕,天已大亮,雄鸡啼过三遍。早有宫人端来净水,怀王洗过,转对宫尹:“传旨,召靳尚!”
天麻麻亮就蒙召,靳尚不明所以,心急火燎地赶到宫中,却是怀王要他陪吃早餐。
用过早膳,怀王脱去王服,换作一身贵族常装,吩咐宫尹轻车出宫。轻车非王辇,显然怀王要简服出行。宫尹共安排两辆驷马辎车,怀王邀靳尚同车,宫尹与侍卫长乘坐另一辆。
“王上欲驾何处?”走有一程,靳尚终是憋不住,小声问道。
“一到你就晓得了。”怀王朝前一指。
待车马停在一处府宅,靳尚方知怀王是来寻屈平的,心头一凛,但迅即现出悦色,跳下车召唤门人。门人出来,应说屈平回他的草舍去了。
“王上,”靳尚小声禀道,“屈大夫的草舍臣去过一次,晓得路径。是臣去召他过来呢,还是——”
怀王朝前又是一指:“带路。”
“好咧!”靳尚跳到车前,换下御手,驾车径出南门,驶入一条沿河水岸边修筑的林荫小道,在屈平的草舍外面停住。
“王上稍等,待臣进去,请屈大夫迎驾!”靳尚禀道。
怀王没有应他,吩咐侍卫长等候在门外,朝宫尹、靳尚努下嘴,大步走向柴扉。
柴扉是虚掩着的,并无门人。
靳尚噌地跳前一步,推开柴扉,迎请怀王。
“王上,”靳尚指向宅院,一脸是笑,“就臣所知,屈大夫这个宅院在郢都当是独一无二的!”
“说说看,”怀王打量柴扉,“怎么个独一无二了?”
“院中别无草花,只长四物!”
“是何四物?”
“兰、竹、梅、菊!”
怀王大步走入,果见院落阔大,放眼望去,果然如靳尚所言,内中只有兰、竹、梅、菊四种植物,是分区种植的。最多的是兰花,占去绝大部分苑圃,菊花只在甬道两侧,至于竹与梅,皆在周边。整个苑圃甬道纵横,错落有致。除四物之外,真还看不到一株野草,更不用说有杂植了。
老花匠蹲在兰苑里不知忙些什么,见他们过来,站起,拱手笑笑,又埋头干活。
前面是两排草舍,陡传来乐声。
“嘿,”怀王住步,听一会儿,笑道,“这人倒是逍遥哩!”快步走去。
三人沿甬道走过第一排草舍,现出一块草坪,坪上坐着七八个乐手,皆着巫服,操弄管弦金石。还有两个巫女动也不动地站在一侧。
怀王三人隐在草舍里。
一阵嘈杂的声音磨合过后,钟磬起韵,琴瑟和合,一曲巴山巫乐响起来。
巫乐响有一阵,怀王、靳尚眼前一亮,一个身披白纱的女子随着节奏缓缓舞入草坪。
是白云。
白云的纱衣是由一层细细的蜀丝织成的,薄到她身体的每一个细节,无不展现在这白日的光里。但她似已进入某种法术状态,对周围人事浑然不觉,顾自跳起一种怀王从未见过的奇怪舞蹈。
让怀王更为惊呆的是,随着白云的手招向一个方向,一个全身赤裸、头戴羽冠、只以一圈花环围在腰间以遮羞的男子跑出来,走向那女子。
是扮作巴巫的屈平。
白云向他伸出手,拉住他的手。
巫乐舒缓。
白云拉住屈平走向草坪中央,住脚,两只大眼如磁石般盯住屈平。
屈平也看向她。四目对视。
怀王完全觉出了屈平的不自在。
然而,在白云富有魔力的凝视下,屈平渐渐着了魔。